母亲急匆匆地打来电话:“快……快回家,你父亲又犯病了……”电话里传来母亲急促的声音。
我丢下钢笔,一路疯跑。
等赶到医院,父亲已经从抢救室出来了。大夫告诉我,父亲是急性心肌梗塞发作,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看着病床上干瘪皱巴、鼻上插着氧气、身上布满了监测仪管线的父亲,我甚感生命的脆弱,但是又心存感激,因为许多人感慨:父母在,尚有来处;父母无,已剩归途。即使我们的父亲老弱病残,但只要看见他在,我的心里便踏实多了。在我30岁之前,我一直认为父亲是一个不会爱的男人,因为不管是家里的吃喝穿,还是侍候老人都是母亲在操心,而父亲不是忙他的工作,就是静静地在书房码他的字。
我终于读懂了一份隐藏的爱!
父亲痴迷文学,即使现在退休在家,仍是十年如一日,坚持每天码300字。现在,他见了人总是说,人上了年纪,更应该多读书,只有多读书大脑才不会萎缩。自从我生活遭遇打击以后,父亲就一直鼓励我多看书。他说,人在孤独无助的时候,书是最好的朋友,阅读不仅可以让人心中生出无数光芒和力量,还足以穿过痛苦和黑暗。他担心我懒惰不出去买书,每次把自己看完的报纸或书刊,都用塑料袋提到我家,然后用双手郑重其事地递给我。这是一个多么轻微的动作,每当我从他手里接书的那刻,一种欲望总是促使我抬起头,仔细端详渐渐消瘦的父亲,努力想象那曾经壮健的体魄和他轰轰烈烈的事业。
父亲是一个苦命人,三岁丧母,中年丧子。可是生活没有将父亲变成一个懊丧的怨天怨地的男人,而是用他的心锲而不舍地衔着乐观。他年少参军,一生与书为伴。在青海当兵的时候,他利用一切业余时间,研读了许多中外文学名著,并通过自学考上了甘肃师范大学中文系。父亲复原回到陕北老家后,看到县上的文学事业还处于低谷,就立刻给县上的领导写了申请,而后在县文化馆义务办起了文学写作班。工作之余,为了团结更多的文学爱好者参加到家乡文艺宣传队伍中来,父亲又在县领导的支持下,创办了县上第一家文学社,吸收的会员都是热爱文学的青年。没过多久,一张凝结了父亲辛勤汗水,散发着泥土芬芳的油印小报问世了,父亲任主编。而小报的编辑、插图、刻写、校对、印刷、邮寄等费用大都由他一人承担。白天,父亲要为生计而劳作,晚上,他就一头扎进了仅有十平方米的编辑室。小报是免费赠送的,别说没有稿费,就连购买蜡纸、油墨等材料的钱都得自己掏。
小区里的很多人知道他,他们说父亲很不平凡,40年写了20本书,六百多万字,县上的好多文人曾经都接受过他的指导,而且他带出來的学生现在好多都是文学界的骨干;还有他亲手创办的县城有史以来第一份文学杂志,曾经被很多人喜爱……
前年腊月,当听说我要外出学习两年时,他竟然不顾寒风,拄着拐棍一点一点地挪到大门外的包子店,给我买最爱吃的酸菜包。等我找到他时,他正左脚轻轻地抬起一点,向前迈上一小步,右脚再慢慢地拖向前,一点一点地往回挪,而且怕酸菜包凉了,他竟然敞开棉袄,把包子用食品袋包好放在衣服里保温。看到父亲艰难的动作,我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火气,跑到跟前就对他大吼:“这么冷的天,你出去万一感冒了,万一跌倒了,万一脑梗心梗了,万一……”父亲像一个犯罪的孩子,站在我的面前不知所措,他颤颤巍巍地从棉衣里拿出酸菜包,口齿不清地向我解释个不停。最后,当我脸上沾满感动的泪水时,他又伸出那双粗糙而干枯的大手为我擦泪,并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指着酸菜包,示意我赶紧趁热吃……
在此后离家的两年里,我对自己那天的态度总是万分自责。每次在微信上和父亲视频,我看到他眼中满是留恋、牵挂与慈爱。我知道,他将继续隐藏自己对儿女的那份关爱,儿女们将继续成为他日后担心的主要内容。而就在挂断视频的每一瞬间,我总是会一次次想,也许千千万万的中国父亲,都如我的父亲一样,内心深爱着自己的孩子,但并没有通过语言表达出来,这份隐藏的爱有些也许直到老也不会说出来。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我的眼泪一直往下掉,这一件件往事就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一一回放。年轻的时候,经常抱怨父亲是一个不懂爱的男人,可是作为女儿,自己又为老人做过些什么呢?没有,什么都没有,年轻的时候自己爱吃、爱玩、爱打扮,身在校园,痛恨书本。是父亲,他任劳任怨地供女儿完成一份又一份学业;是父亲,用自己的言传身教让女儿成了一位有担当有责任而且喜爱阅读的人。而今,当我也可以洋洋洒洒地码字,也可以用文字换取一点稿费,这,无不是父亲的功劳啊!
但是,当我回报父亲这份隐藏的爱时,岁月却让他从一个干练、伟岸、挺拔的男人变成了一个瘦小、干枯的丑老头儿。有时候,文字是优美的,但有时候,文字又是残酷的。虽然现在,我的父亲也用上了“老态龙钟”“风烛残年”这样的字眼,但他在我们心中依然是那座巍峨的大山,这座山看似沉默,但里面都是爱的柔软,抗严寒,化冰雪,为儿女们遮风挡雨,撑起一片灿烂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