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认识他的那年,我十六岁。他刚入校门,比我低一个年级。那时我们都在学校的文学社、广播站里混。
起初我完全没注意到他,高年级的女孩很少会把目光投向低年级的男孩子。同班的男生尚且觉得太幼稚、太青涩,何况是新入学的毛头小子呢。
那一次广播站开会,他坐在我后面。会前他说了个很有趣的笑话,声音竟然带点与这个年龄不太相称的磁性。我不由回过头去看他,忽然觉得这个男孩子有那么一些与众不同。从旁边一女同学的口中,我知道了他的名字。L,我愿意用这个字母来简称他。那一天,我第一次在日记里写下了他的名字。一个人,在太多的青春无处挥霍时,忽然注意上某个人,或者某件事,似乎完全是没有来由的。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不是别人,谁知道呢?
渐渐的,我发现在学校的很多活动里,都能见到L的影子。比如他是学校体育队的运动员,开运动会时,他是多个项目的健将;书法比赛后,他的毛笔书法在获奖作品行列中展览出来;校刊里,他的诗歌写得颇见功力。我默默地观察着这个男孩,一年多来,他的个头在蹭蹭地往上蹿,面庞的轮廓似乎也出来了,有了一些英俊的模样。虽然从他的穿着中能看出他来自农村,家境并不怎么好。但他只需穿一条太子裤,再配上一件白衬衫,就显得够挺拔了。我自觉不自觉地吸纳着关于他的所有信息,直到有一天,偶然得知他的年龄竟比我大一歲,心中不由窃喜。为什么?难道在那种完全由一个人营造的思念中,我居然会幻想到长远和未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篇一篇地为L写着日记,写下太多太多无以诉说的情愫与孤单。我以为一切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哀伤,他不会懂,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他的,我想。那时候,我读钱钟书的《围城》,看方鸿渐、苏文纨、唐晓芙一干人的爱情纠葛,那些在爱情里微妙的、隐晦的心理,我一一在现实中体悟着。“永远不要做那个可笑的,被人轻视的女孩子。永远也不!”我命令自己。那么,L,如果我的花一定要朝着你的方向开,就让我一个人悄悄地捂着它的香气好了。
直到有一天,我吃过午饭返回教室,忽然在楼梯口与L迎面相遇。他看着我,脸有一些红,一副想打招呼又没说出口的尴尬样子。再后来,我发现同样的场景一连好几次在我们之间发生。我知道,他的教室其实并不在这栋楼,完全不需要打这儿经过。难道他故意绕道?难道他也和我一样陷入了难以言说的困境?还是我因对他过分关注导致一厢情愿的臆测?
去综合楼上微机课,又一次与L不期而遇。彼时他和几个体育队的运动员一起在微机室外的阳台上练习压腿。看到我上来,他忽然表情慌张,四肢不再协调,动作也失了平衡。就在双目交汇的一刹那,我捕捉到了他的眼神——他的慌乱是那样的难以掩饰,像一万只小鹿在胸中奔腾。我们依旧是什么也没有说,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但凭一个女孩子的直觉,我相信他一定是喜欢上我了!
就在这种似是而非的猜测中,我看到梅江河边的柳树抽出更长更柔软的枝条。看啊,又一个春天到来了,万事万物没有什么不在疯了一般地滋长。
可是我们,除了一次又一次红着脸擦肩而过,仍旧是一对只在心里悄悄认识的陌生人。
2
临近毕业时,文学社组织了一次篝火晚会。
他的能干是有目共睹的:搭灶、拾干树枝、生火、煮东西……他做起来是那么得心应手。一群女孩子围在他旁边叽叽喳喳,特别是一个与我邻班的女孩,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粘着他。他受女孩欢迎的程度让我很是惊讶。看他与她们谈笑风生,说着“小KISS”之类的调侃话,与和我直面相对时判若两人。我有些懊恼,心想自己真是自作多情了,怎么会产生他喜欢我的错觉呢?着实有些好笑。我独自默默地坐在不远处的沙滩上,这里离火光和热闹远一些,我可以安静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野炊后,篝火燃起来了,联欢会开始了。大家对着篝火围成一圈坐着,气氛煞是热闹。他依然在忙上忙下,好让篝火烧得更旺些。节目一个接着一个,他唱了一首《霸王别姬》。我听见他很深情地唱道:“人世间有百媚千红,我独爱,爱你那一种……”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脸红红的。他会看着谁唱这样深情的歌呢?但我却没有勇气去注视他的眼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坐到了我的身边,问我怎么不去表演一个呢?我笑了笑,未置可否。其实我平时挺喜欢唱歌的,但是今天,我真的唱不出来。难以言状的羞涩,让我们很快又陷入了沉默。多么尴尬的交谈啊,在心里默默说了无数遍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就那么简单地前言不搭后语地聊了几句,却已是我和他心灵交汇后说过的最多的话了。说话的时候,我们都别着头,甚至不敢面对面地看着对方。是的,我还说了他的毛笔隶书写得挺好的。声音那么小,他会听见吗?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正在教室里自修,忽然有同学说外面有人找我。我出门一看,原来是L。这是他第一次到教室找我,我心里有些吃惊,但又隐隐觉得这是意料中会发生的事。他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递给我说:“这个送给你!”我接过来,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他见我无语,也没再说什么,就那样匆促地转身离开了。我木木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心却怦怦地跳。不知道为什么,一向伶牙俐齿的我竟然连“谢谢”都忘了说。这不该有的木讷让我无地自容,但又毫无办法。回到教室,我打开宣纸,一幅漂亮的书法作品呈现在眼前,看得出,每一个字他都写得特别用心。看到“赠××”三个字,我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作为回报,在一次开会时,我带上了《围城》,借与他读。那样的年纪,会期待和一个什么样的人走进围城吗?那个人会不会是L的样子?我不敢想。此后的许多天,我都有无比的忐忑,生怕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更生怕他因此而对我有所鄙薄。我不知道他读到那些关于爱情的章节会不会联想到我,那些缠绵的悱恻的情感心理,他也会有吗?
就在从校门通往教学楼的林荫道上,他截住了我。棕榈树静静地立着,仿佛也在等待着一阵风的吹来或一个故事的开端。他手中捧着《围城》,红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也许在等我说出些什么,而我也在等。可是,为什么我们都是那只最胆怯的蜗牛?
我以为他会在书中夹一张小小的字条,像好几个男生对我做的那样。可是他没有。
3
眼看就要毕业了,一想到分别,我的心就揪得很紧。一切还没有开始,一切就要面临结束。整个的学生时期,因为L,我没有和任何人好好的谈一场恋爱。看吧,再过两个月,我就要站到讲台上,做一个还没完全长大的小老师。再往后,我将和未知的某个人走进围城,过知足安稳的日子。啊,这样一眼见底的生活,真让人沮丧。一段没有爱情的青春,要多苍白有多苍白。
可是L,他对分别也有焦虑吗?我无数次抑制住想问问他的沖动,女孩子的自尊让我选择了骄傲与矜持。“再见了,L,就让它无疾而终吧。”我在日记里写道。
我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我以为我保留了最后的骄傲。可是唯一没有隐藏好的是我的日记——我的日记被室友看见了!她在我们毕业的前一晚把我骗到了校门外的城南大桥上,之后又自作主张地去L班上把他给约了出来。她把我们丢在桥上,自己却借故溜走了。
夏天的风吹过他的白衬衫,我忽然发现,他竟然长那么高了,他看我的时候,是用俯视的。我从未觉得我们如此接近,却又如此远离。还能说些什么呢?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又对什么都一副不能把握的样子。
“我家里的情况是你无法想象的。我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谢谢你的《围城》。”他说。月光移过来,照在他的脸上,那层光亮苍白着,却永久地印在了我的心上。我知道,出了这个校门,没有什么悬念的,他会是一个乡村男教师。从此,所有的骄傲和理想都将在现实里沉浮。他们甚至,连找一个有工作的对象都很难。就像曾经被苏文纨喜爱过的方鸿渐,在现实的泥淖中一次次降低心中的理想,最后被一个在他心中平庸不过的女子收编。
“没什么的。未来还很长。”我说。我把所有的难过都隐忍了下来。我甚至低低地笑出了声。我知道,我们在很长的未来里将不再有交集了。
唯一的一次“约会”就这样匆匆收场。他说:“明天我就不送你了。”好吧,好吧,这样的结束是最好的。当我们明白了彼此,就不必告诉我你曾爱过的。第二天走出校门的一刹那,我禁不住泪流满面。为三年一晃而过青春岁月,更为这一场还没开始就已经终结的“初恋”。
此后经年,再没了L的消息。他果真是跌进现实的“围城”里了吗?他还会想起我吗?我真的不知道。
他的书法作品被我花高价装裱后,挂在客厅最醒目的位置。即便后来我结识了许多有名的书法家,获得了许多堪称珍贵的书法作品,我都没有将它替换下来。那工工整整的隶书,一撇一捺都指向一些遥远的先知般的意义: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爱过,却永远都不必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