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年轻时的她，曾经历了怎样的失望，才离开我的父亲，但在我每一个生死攸关的重要时刻，她那豁出命来救我的勇气，值得我终身铭记。
1
我是一个私生女。我的爸爸妈妈没有结婚，他们在生下我的第二年便分手了。
人们常说“父爱如山，母爱似海”。可对于童年的我来说，山和海都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偏偏这父爱母爱却如云雾那般虚无缥缈。
尚且年轻的他们各自奔赴远方。而我，和那些曾经见证过他们在一起的物品一起，被寄存在了海边渔村的奶奶家里。记忆里的童年时光晦暗苦涩，我常被一些穿得脏兮兮的孩子孤立、笑话，追着喊“野孩子”，然后半夜躲在破败闷湿的卧室偷偷抹眼泪。
那时候的我，小小的心里承载着许多对妈妈的想象与渴望，这样的想象与渴望，或许只有没有妈妈的孩子才会懂。每晚睡觉的时候我都会期待，第二天早上醒来，也许妈妈就回来了。她会像隔壁邻居家的妈妈那样，在我衣服汗湿的时候一边责备我一边给我换掉；她会大声叫我回家吃饭，如果回来太晚，她会生气地骂我；她会教我做作业，如果做得不好，她甚至还要责罚我……就是这样琐碎的日常，在我，却成了奢望。
只有每年过生日的时候，我会收到母亲从远方寄来的礼物。大多是一些不太合身的针织小毛衣。款式新颖，针法漂亮，看上去温暖，摸在手心却是刺骨的冷。我的奶奶常说，每个人都有他的难处，怨恨只会让我们自己过得不快乐。与我相依为命的她大概是洞悉了我内心的渴望，以及每每期待落空后的怨恨。但，我并不想原谅我的母亲。
2
6岁那年，命运多舛的我再次遭遇不幸。疼爱我的奶奶过世了。在外闯荡的父亲不可能把我带走。于是，我被送到外婆家寄养。也是在那一年，我从外婆口中得知，我的母亲其实很早就去世了。得知这个消息，我的内心很复杂，那些还未说出口的埋怨就这样硬生生被憋回肚子里，仿佛攒够了力气想要打出去的拳头，却扑了个空。
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被我遗忘了。因为我有了一个小姨。
我的小姨，生得十分俊俏，她眉目如画，身形窈窕，说话也总是慢声细语。初到外婆家的那段时光，小姨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她给我洗澡，给我编漂亮的辫子，把我里里外外的衣服都清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晾晒在阳光下。从此，我的生活，也像我的衣服一样，总是充满阳光的味道。
小姨满足了我对妈妈的所有幻想。加之我们也有血缘关系，邻里乡亲都说，我和小姨长得十分相似。我永远记得，那些冬日的夜晚，小姨坐在床头为我织小毛衣，昏黄的灯光把她的样子照得格外温暖，我在半睡半醒间喃喃地叫妈妈，小姨停下手里的针线，把我搂在怀里，眼里闪烁着细碎的泪花。
那个夏天，我生了一场病。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捂着肚子疼得满头大汗。小姨背着我往镇上的医院跑，我趴在她单薄的背上，感觉到她急促焦灼的呼吸，山路泥泞漆黑，她摔了好几个跟头，摔得鞋子都掉了，又马上爬起来，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嘱咐我不要睡觉，很快就到了。到了镇上医院，才知道我得了急性阑尾炎。做了手术，我躺在病床上，看着为我忙前忙后的小姨，心里觉得无比温暖和幸福。有人牵挂和疼惜的感觉真好，我甚至在心里祈祷，要不，就让我多生几回病吧。
3
和小姨在一起的那一年多，是我苦涩的童年里最甜蜜的一段时光。但好景并不长。很快，我的外婆就催促她外出谋生了。她们隔着破败的木门在里屋争吵，外婆压低了声音说：瑶瑶有我就够了，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要和她一起困在这里吗？小姨没有回答。几天以后，她红着眼眶，收拾了行李。
于是，我开始了和外婆相依为命的日子。也许是日子着实太苦太累，外婆的脸上很少有笑容。为了不给外婆添更多的麻烦，我愈加小心翼翼。小姨走后，我时不时就会收到她寄回来的包裹。有时是一些漂亮的玩具，有时是几件时新的衣服。我坐在外婆家的院子里，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期待着小姨回家。
但我的期待彻底落空了。
我的父亲发达了，他将我从外婆家接走。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在那里，有他的新家，还有他漂亮的新婚妻子。我的继母看上去温柔贤淑、知书达理。但于我，总有几分客气和疏离。
不久以后，继母为我的父亲添了一个弟弟。父亲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们更加无暇顾及我。我似乎成了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生活的旁观者，在孤独里跌跌撞撞地长大。在那期间，我的小姨也结婚了。
有人说，童年缺爱的人，长大后特别容易被感动。所以，我很快就谈恋爱了。
那是一段除了我自己所有人都觉得不太匹配的爱情。当父亲得知我和一个无所事事的混混在一起后，被气得青筋暴起，扬言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但他的威胁对我没有丝毫杀伤力。最后，他找来了小姨。
争吵声从虚掩的房门里传出。小姨指責父亲没有教育好我。父亲怒吼：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难道你就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站在门外的我听到这句话，脑袋轰然一声被炸成了糨糊。原来，我的小姨竟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木然地站在那里，按照狗血剧的故事走向，我应该为失而复得的母爱欣喜，应该走过去与她血亲相认，相拥而泣。但我什么都没有做，只觉得从此以后，我的小姨也没了。
4
那段恋情终究无疾而终。后来，我又谈了几场长短不一的恋爱，一路跌跌撞撞，最后终于要结婚了。
婚礼那天，我犹豫良久，终究没有请我的母亲出场。举行仪式的时候，我站在台上，接过继母递过来的红包，眼角余光瞥见角落里的母亲，她的眼里闪动着细碎的泪花，我不知道她是激动，还是伤感。
虽然我们的关系从来没有缓和，但我生孩子的时候，她还是不请自来。不知为何，透过医院病房的玻璃看到屋外守候的她，突然觉得内心的恐惧一扫而空，特别心安。
生孩子的过程并不顺利，因为怀孕期间情况不错，所以婆家一直希望我顺产，但生到一半，情况忽然有变，几个护士推着我紧急赶往手术台，一剂麻药，我便昏睡了过去。待我醒来，已是第二天凌晨，孩子在旁边酣然大睡，一切似乎都那么美好。
后来我才得知，手术途中我突然大出血，医生几度给家属下了病危通知单。我的母亲冲出人群，挽起袖子对着医生咆哮：抽我的血，我的血够，我是她的妈妈，我愿意把我的血都给她！在场的好多医护人员都看得眼眶湿润。我忽然想起儿时的那个雨夜，她送我去医院，赤脚走在泥泞的路上，一个劲儿地叫我不要睡觉！那些慌乱、心碎和歇斯底里，通通都因为—她是那样害怕失去我。
我不知道，年轻时的她，曾经历了怎样的失望，才离开我的父亲，但在我每一个生死攸关的重要时刻，她那豁出命来救我的勇气，值得我终身铭记。
看着襁褓里的女儿，我忽然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爱和力量，似乎忽然就明白了母亲的感受。看着在病房里守了一晚的她，我轻轻地对她说：妈妈，谢谢你生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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