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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半仙儿

假半仙儿

假半仙儿

作者:周彩人

一半仙儿神机妙算,没算出自己有难

乡下来人了。酒酣耳热之际,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半仙儿。

唉,老东西这会儿可让人弄惨了。乡人抿了口茶水,继续说,沟梁上的胖牛,就是派出所斜眼所长的小舅子,不知啥时候瞄上了狗咬家的两只大羯羊,三下五除二就给偷了。羊宰了,肠肠肚肚埋在自家的后门外。狗咬怀疑是胖牛干的,没证据,不敢说,就去求告半仙儿:半仙儿爷呀,请你老人家好歹给咱算一卦,若抓住这个贼,南坡梁上的地我包下给你犁三年。

半仙儿一开始不干,说咱给政府做过保证,新时代再不干这日鬼事了,但最终架不住狗咬软缠硬磨,还是给算了一卦,说羊已经让胖牛剥了皮,羊腔子在厨房的二梁上吊着,肠肠肚肚埋在后门外,驴日的两口子这会儿正煮羊头麦子汤喝呢!狗咬一听气炸了,当下就要去胖牛家搜取赃物。

半仙儿赶忙拉住他,说你这娃咋不会看个形势,人家胖牛身后有人,腰粗着哩,你就是把羊腔子搜出来又能咋着?半滩子这些年家家户户都养羊,你咋知道那羊准定就是你家丢的那两只?你也知道胖牛那驴日的二球到啥程度,大天白日都敢拿着刀子逼着弄人家的婆娘,整个一个黑社会,你能把他咋地?狗咬连连求告,爷你说我咋弄嘛?爷你给咱指条明道呀,咱可让胖牛这个黑社会给害惨了啊!说到伤心处,狗咬那五尺高的汉子,嘴咧得像个裤腰,嚎成了一摊软泥。半仙儿见狗咬一副可怜相,动了善心,嘴对着狗咬的耳朵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狗咬就去找村长洪老三。

洪老三正在气头上。三天前为收提留款的事,洪老三跟胖牛的婆娘花喜鹊骂了一仗,第二天一早就发现自家的大门上让人抹了稀狗屎。他估摸一准是胖牛弄的,就把乡派出所的人叫来查现场,折腾了半天没一点线索,洪老三气得躺倒不干了,说,这个烂村长谁愿干谁干,我他娘的连自己家都保护不了,还咋个为村民办事?正憋着一肚子气的洪老三一听胖牛又偷羊作案,又听说是半仙儿给算的卦,估计八九不离十,一骨碌爬起来就带人去搜,结果不费吹灰之力就搜出了房梁上吊着的羊腔子,还从后门外的土坑里挖出了羊肠羊肚。

胖牛那驴日的贼胆也太大了些,锅里果然煮着羊头麦子汤,两口子呼噜呼噜喝得正香,灶门口的柴火堆上还有一只羊的头蹄耳朵没来得及收拾。铁证如山!胖牛两口子人当百众不敢胡行,只好痛哭流涕地给事主狗咬求情下话,答应包赔两只大羯羊,另外再给三斗苍谷做误工补助。洪老三不干,心里思谋着要出往自家大门上抹屎的气,一个电话给县刑警队报了案。警车呼啸而来,把胖牛铐去拘留了十五天外带罚款五百。

胖牛从拘留所回来,就去找狗咬套话,三套四套,软耳朵狗咬就把半仙儿给“卖”了。胖牛说,难怪洪老三把情况掌握得那么清楚,原来是半仙儿那个老东西给算的瞎卦。日鬼日到胖爷我头上了,你算得好,我让你算!也是半仙儿活该倒霉,那几天跑肚拉稀起不来炕,想到卫生院去瞧个病,就从后院槽头上牵出了平日骑坐的黑叫驴,那畜生却挣脱缰绳跑了。

跑就跑了,偏偏又把胖牛房后的树啃坏了许多。胖牛抓住这个茬儿,上门找麻烦,老驴长老驴短,冲折肋巴的话骂了一箩筐,还扬言要把黑叫驴当场宰了给他的树出气。半仙儿这会儿啥法术也不灵了,天算地算,没算出自己有难,刚分辩了几句,就被胖牛吆喝他的几个本家弟兄三捶两棒子给撂翻了。那天半仙儿老伴秀环儿姨碰巧不在家,村长洪老三怕出人命,喊来几个小青年把半仙儿送到了卫生院,一检查,剩下的那条好腿生生又给打折了。唉,真是神仙斗不过恶人,恐怕老东西这回要去见他的张天师了……

二拴榔头把秀环儿姑娘给害惨了

乡人叙述到这里,停住了话头。屋里出奇地静,只有饭桌上的羊肉火锅发出嗞嗞拉拉的声响,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精瘦的尕老汉的身影:猥琐、矮小、红脸、尖下巴、留一撮山羊胡子,看人时两只小眼睛骨碌骨碌乱转,透射出一股子阴冷的光,让人心里直发毛……

就是这个人,在我们那个名叫半滩子的乡下名气可大了去了。按乡人的话说,那可是个日鬼不让鬼叫唤的怪人物。

半仙儿不是本地人,他的根在哪里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如果别人问他是哪来的,他只有一句话:婊子养的!假如真是出生于青楼烟花之地。那半仙儿倒也诚实得可爱。想想,谁要敢光明正大承认自己的娘母子是做那种生意的,那得有二寸厚的脸皮外加斗大的勇气才行呀!不过,半仙儿说的恰恰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庄子上有一把岁数的人都知道,那一年,五道海子沿上的三清观做法事唱大戏,瞎眼婆从戏台下的人堆里捡回个娃娃,男的,刚爬出娘肚子没几天,哭声像尖利的锥子扎得乡人心尖子疼。娃娃裹在一件绸袄中,绸袄八成新,质地优良。毛子厚家的驼户头识货,说这种料子产于苏杭或长安一带,是丝绸中的极品,做这件绸袄少说也得花五两银子。娃娃的怀里还有一只镯子,纯金的;一条丝制手帕,上面写着三个字:张道龄。我的天,张道龄不是张天师的大名吗?说不定,这娃还真有些来头哩!乡人说,瞎眼婆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活得可怜巴巴,但遇上庙会啥的,一次也没落下过,对太上老君那叫一个心诚。这不,上天让她当日得子当日得财,真是头顶三尺有神明呀!

瞎眼婆当掉金镯子,换回柴米油盐,费劲巴力硬是把娃娃给养大了。平日里怕娃娃跑丢,腿上拴个石榔头,想跑跑不动,石榔头细麻绳,皮肉勒得生疼,说来也没少受罪。因此,那时候,半仙儿的小名儿就叫拴榔头。

瞎眼婆下世时,拴榔头已经长到了十多岁。没娘娃,日子难挨,东家一口饭,西家一口馍,总算没饿死。恰在这时,给曹子厚家放牛的关东老汉死了,缺人手,就把拴榔头叫去当了放牛娃。

拴榔头在曹家放了一年牛,吃了一年饱肚子,每顿一大碗黄米干饭,赶牛下滩时还要揣上两个黑面“刀巴子”(馍)。曹子厚的大嘴婆娘心里肉疼,食指尖尖戳着拴榔头的鼻子骂:婊子养的野种,饿死鬼投胎,丰酆都城里放出来的……婊子养的这话,拴榔头自己可以说,一旦从别人嘴里冒出来,就变成了用毒药蘸过的刀子,拴榔头说啥也接受不了。他恨得直锉牙巴骨,思谋着要出这口恶气。

有一天,拴榔头放牛来到羊胡子滩上,碰见了两个骑马的人,向他打听曹子厚家的情况。拴榔头估摸出他们是干啥的,就一五一十把他知道的全说了,还添油加醋地胡诌了一通,说曹家的堂屋里埋了许多银元,大嘴婆娘的衣柜里藏了不少金银细软。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曹家就被贼抢了。贼们把曹家老汉收拾惨了:犁铧烧红头上套,铁绳烧红腰里缠,吊到二梁上点着清油捻子烧下身,逼他交出所有值钱的东西。折腾到五更天,贼们呼哨一声远去,丢下曹家老两口儿杀猪似的嚎叫。哭声传到后院牛棚里,拴榔头双手捂嘴乐得直跳蹦子。

俗话说,贼抢火烧当日穷。打那起,曹家就彻底败落了,再没有翻过身来,长工辞了,骆驼队散了,自种自吃,土改时定了个中农成分,属于团结争取的对象。在以后的岁月中,地主富农们个个提心吊胆,过着龟孙般的下贱日子。每当看到别人挨批挨斗受欺负,曹家两口儿就偷着给贼烧高香,贼爷爷呀,幸亏你们把咱给抢穷了,要不然……这真是世事多变,祸福难料啊!

曹家遭贼抢劫后,曹子厚也曾怀疑是放牛娃拴榔头给引的线,但又不敢明说,怕尕贼把大贼招来再收拾他,就暗中给保甲上的人出主意,让他们把拴榔头弄到马步芳的队伍里去顶兵,谋算着从根本上消除这个不安定因素。岂料,拴榔头人小耳朵尖,听到消息,一个展子就跑个球了。临跑,又把曹家给美美祸害了一顿。

曹子厚最小的闺女叫秀环儿,年龄跟拴榔头差不多,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嫩得就像花骨朵儿一样,已经同肃州城“兴盛源”商号的小少爷定了亲,说好翻过年就要迎娶。放牛娃拴榔头虽然身上破衣烂衫,但也爱美貌女子。他悄悄瞄下秀环儿已经有些日子了,只是没机会接近,另外,毕竟年纪小,胆量也有限。这会儿听说曹家要串通保长害他,用一句古书上的话说,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他想,曹家老杂毛,你不让咱拴爷爷好过,咱拴爷爷也不能让你好过,一不做二不休,拴爷爷今天就先采了你家那朵嫩花儿再说!于是,瞅准路径门道,夜里翻窗入室,轻而易举地就把秀环儿给弄了。秀环儿胆子小不敢出声,另外,大约也尝到了些男女之事的甜头,反正时间长了曹家两口儿都不知道有这档子事。直到有一天,发现姑娘眉低眼慢,乳胀腹高,方才大惊失色,严加拷问。秀环儿夹不住老爹大巴掌扇嘴,如实供出了放牛娃拴榔头的恶行,气得曹子厚和他的大嘴婆娘差点儿抹脖子上吊寻了无常。于是,退亲,抓药,打胎,花骨朵儿似的秀环儿就成了猪嫌狗不爱的烂货。乡下人封建意识浓厚,他们听说野种拴榔头干下了伤风败俗的勾当,气得肚子鼓,一顿锨张镢头把瞎眼婆的坟给平了,怨恨她平白无故地给庄子上捡来个祸害。有些穷光棍儿心里把拴榔头嫉妒得要死,说他是癞蛤蟆咬了一口天鹅肉,死了也值当。他们私底下议论说,驴日的拴榔头人不大枪头子还怪准,只一家伙就给秀环儿把种下上了。识文断字的曹子厚则悄悄地咕哝了一句:小人不可得罪,小人不可得罪也!

三三年没见,拴榔头务下邪法了

拴榔头跑了,三年多没见个人影。曹子厚暗中托人打听,有人说跟上一个老道士上了文殊山,有人说在五道海子沿上的三清观里做水火道童,也有人说饿死在肃州城的壕沟里让野狗给啃了。打听来打听去没个准信儿,慢慢地也就把这事给撂冷了。

三年后的某一天,拴榔头又突然出现在乡人面前。这尕贼比三年前略微长高了一点,但没增加多少肉,一件灰不拉叽的道袍裹着瘦麻秆样的身子,整个人看上去松松垮垮,无精打采,就只一对尕眼睛还是那么骨碌碌地转着看人,透射出一股子贼冷的光,让人心里直发毛。

拴榔头径直去了曹子厚家。进了门,大模大样地盘腿往炕上一坐,双手合十说,曹大爷,过去多有得罪,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今日登门拜访不为别的,只求你格外开恩,成全我和秀环儿的婚事,女婿我没齿不忘岳父岳母的大恩大德!天爷,三年没见,拴榔头这尕贼变得会说话了,伶牙俐齿,还文绉绉儿的。

紧接着,拴榔头从包袱里抓出两把带响的东西,哗啦一声撒在炕桌上。银元,足有二十多块!那时候银元很值钱,一块银元能买五斗老麦子。曹子厚和大嘴婆娘看见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元,眼睛都直了。他们刚开始有些害怕,不知道这活先人找上门来想干啥,这会儿听说是上门来求亲的,胆子壮了,想到这尕贼把个好端端的闺女糟害成那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大嘴婆娘扯开嗓门子,剜肉挖髓地骂个不停;曹子厚抓起一根顶门杠,抡圆了劈头就打。拴榔头依然盘腿稳坐,只见他双目紧闭,手中捏诀,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黑虎灵官快下阵……不知是他的法术起了作用,还是曹子厚怒火攻心用力过猛岔了气,只听老东西哎哟一声跌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大嘴婆娘叩头如同鸡啄米,连声求告:神仙爷爷快收法!神仙爷爷快收法!你说啥我们都听!你说啥我们都听!拴榔头从炕上跳下来,伸手在曹子厚的额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说声打扰,出门飘然而去。

过了一阵儿,曹子厚清醒过来,对大嘴婆娘说,刚想狠狠地打那贼,不承想当空里突然下来一只大手,一家伙就掐住了我的喉管头子。哎呀呀,不得了,三年不见,这尕贼务下邪法了啊!

当时,庄子上有好些大人娃娃趴在墙头上看热闹,听见曹子厚的说道,都惊得舌头伸出去老长。庄子上顿时炸了锅,都说拴榔头沾上仙气了!

四拴榔头变身为半仙儿爷

拴榔头在瞎眼婆的破屋里安下身,天天聚了一伙无正经营生的闲人讲经论道,很快,这些人都成了他的义务宣传员,四处游走,把他说得真像活神仙似的。

比较典型的说法有以下几种:

拴榔头乃张道龄天师的亲传弟子,精通阴阳五行,会使五雷天心正法;最拿手的,是他善驱使鬼魅为己所用,夜间走路坐鬼抬大轿,快如疾风;念动黑虎灵官咒语,刀枪难近其身;有小儿骷髅一只,内装五谷杂粮,经法坛多年拜祭,均已修炼成精,如果在谁家屋里定点安放一颗,从此便家宅不安,小儿啼哭之声昼夜可闻;如需“净宅”,可厚礼专请榔头仙人到场,只要收回那颗作怪的鬼精杂粮即可,可谓手到擒来。他还会一些不入流的歪门邪法,如闭火门、解裤带等。说有一回,榔头仙人云游到某庄某户,主人家锅里正煮着一只肥鸡,肉香扑鼻,馋得榔头直流口水。主人“抠屁眼嗍指头”吝啬到家,只给了半个黑面馍就打发他出门。榔头说他的手脚都冻麻了,恳求施主允许他到灶门前烤烤火再走。主人不知就里,将他领到厨下烤了一会儿火,结果,人走了锅里的鸡好歹煮不烂,加大火力煮了一宿,还是咬不动,原来是榔头仙人念动“闭火咒”把人家的火门给闭了。说又有一回,榔头仙人路过一户娶亲的人家,进门化缘遭到冷遇,心里好生不快。他瞥见新娘子体态婀娜,甚是迷人,凡心一动,就使了个“解带法”,让正拜天地的新娘子衣带顿开,丰臀外露,当众出了大丑。说话的人特别声明,榔头仙人此举败坏了道家名声,受到师父的严厉惩戒,也是他没有修成正果的主要原因,不然的话,榔头仙人这会子不知在那个灵山福地做掌门人哩!

据说,榔头仙人不光会弄些下三滥的玩意,也有过令人惊叹的“正义之举”。

肃州城里驻扎着马家兵的一个旅,旅长是“西北王”马步芳的本家弟兄马步康。有一回,老马的人抓了十里墩杜瞎子的独养儿子去充丁,杜瞎子哭哭啼啼拉住儿子不让走,让士兵们一顿枪托子捣得头破血流。杜瞎子一头撞去,有个兵躲闪不及,弄了个四脚朝天。那兵爬起来,咔咔上了顶门火就要搂,被猫在人堆里看热闹的拴榔头瞧见了,悄悄念咒作法,那兵顿时扔掉枪,抱头坐在地上直喊哎哟。拴榔头对瞎眼人本来就心存感激之情,眼下见此惨痛情状,顿时大发慈悲之心。他走出人群,双手一揖说,求老总放了杜老爹的娃子,这个兵我来顶!兵们说,哎哟,日奶奶哈的,这尕娃倒是个长球的汉子,咱就让你做了这份人情!就把他押到城里,交给了东关校场里驻扎的民团壮丁大队。

壮丁大队天天操练,拴榔头天天睡大觉不起床。壮丁大队的头儿就让人狠劲地抽他,皮鞭雨点般地落在身上,就像打在木头桩子上,一点作用也没有。壮丁队的头很无奈,说,不起床就让这懒睡去,三天不准他开饭,看他还能睡得住不?拴榔头可不管这些,睡够了就去伙房,拣好的拼命吃,不让吃就念“闭火咒”,馍馍蒸到笼里半天还是生的,害得几百号人都得跟着饿肚子。壮丁大队的头儿拿他没办法,就去给马旅长报告。马旅长说,奶奶的还真邪了门了,尕娃莫不是血胀了,走,我去会会这个人!带上随从副官就来到了东校场。离着老远,就听见有人大声唱:马步康,日你的娘,抓上老子来吃粮,你坏了心肠。就是他!壮丁大队的头说,他要日旅座的娘哩!马旅长气坏了,喝令兵们进屋捆人,却见拴榔头飞快地跑出了门,一个蹦子跳上了丈二高的墙头,站在墙头上还在唱:马旅长,日你的娘,又叼东西又抢粮,就和强盗一个样。马旅长掏出手枪啪啪两下,连根毛也没打着,拴榔头早就跑得不见影儿了……

经过这些闲人们的一番包装宣传,拴榔头顿时名声大噪,四乡八村的人都不敢小瞧他,有个三灾六难就上门求他:爷爷给咱医治一下!他也不推辞,说,医治一下就医治一下!说来也怪,经他的手,乡人中的疑难杂症确实也治好了不少。有人摔折胳膊跌断腿,把他请去捏巴捏巴,三个月过后就没事了,至于下罗盘查阴阳看风水相面算卦,对他来说,更是轻车熟路、小菜一碟。凭着这一手,他很快挣下了一份小小的家业,也有了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张道元。人们无论当面或是背后,再不敢喊他拴榔头,更不敢提他“婊子养的”身世,而是恭恭敬敬地称他“半仙儿爷”。

五半仙儿正式娶秀环儿为妻

半仙儿在庄子上混成个人物后,很快就张罗了三件大事:先是自封为一贯道的坛主,在自家屋里设立香堂,日夜香烟缭绕,钟磬声不断。接着,为瞎眼婆重修了坟茔,还立了一块大大的墓碑。那些过去参与毁坏瞎眼婆坟墓的乡人贵有自知之明,纷纷自带供品前去祭拜,哭得涕泗滂沱,比死了自家亲娘还伤心。再就是他跟秀环儿的婚事。人只要活出了头,再难办的事也不叫个事。用不着半仙儿开口,自然有好多人替他跑腿说话。乡人眼窝子浅,曹子厚和他的大嘴婆娘,自从那天收了半仙儿的银元,心思就有些活动,这会儿又见半仙儿混得人五人六,心里也想做成这门亲事,只是还想拿拿架子,给自己争回点脸面,就发话说,丫头病得疯疯癫癫,都是让他给祸害的,只要他能医好丫头的病,外加三媒六聘花红酒礼,事情就能成!

秀环儿有病也是实情。自从几年前退了亲,打了胎,她就变得形容枯槁,面目全非,还时不时地发疯癫,哭笑打闹,把家里的东西也摔坏了不少。不发病时,就呆呆地坐在大门外,两只眼睛盯着远处看,头不梳,脸不洗,馍馍不吃茶不喝,眼泪汪汪话不说,把爹妈急得猫爪挠心。

跑腿说话的人把秀环儿爹妈的意思向半仙儿做了传达。半仙儿啥话都没说,背了个盛法器的箱子就进了曹家大门,做了三天法事,忌了七日门。奇怪得很,秀环儿的病果真就全好利索了。

所谓忌门,就是在病人的房门口挂一绺红布作为标记,不许病人出门,也不许外人进去打扰,就连汤水茶饭也要从窗户门洞往里送,即使是病人的爹妈也得自觉回避,否则就前功尽弃。

有人问,这忌门的七天里半仙儿都在弄啥呀?跟你说,半仙儿就在秀环儿的闺房里头守着呀!除了吃饭喝水,就是诵经念咒,七天下来,人都熬得瘦了一圈。至于他跟秀环儿干没干别的啥勾当,那就只有张天师知道了。有人断言:一个精壮汉子跟一个黄花大闺女关在一间房子里,干柴烈火,不干点啥,那才真是个傻娃子!

过了些日子,乡人见秀环儿风摆柳似的走出了家门,整个就像换了一个人:头光了,脸净了,皮白了,肉嫩了,又成了让人眼馋的一朵花!

半仙儿趁热打铁,置办彩礼酒席,选择黄道吉日,吹吹打打地把秀环儿娶进了家门。两个人重温旧梦,再续前缘,男主外,女主内,日子过得很是滋润舒畅。只是有一点缺憾:前些年秀环儿下猛药打胎,把身子弄出了毛病,失去了生根留后的功能,始终再没有怀上一男半女,好比一块肥得流油的土地,拼命耕耘,撒了无数的种,却不见长出一根苗苗来。半仙儿有苦难言,只能暗中偷偷扇自己的大嘴巴子。乡人私下里悄悄说,这是上天给他的报应!

六半仙儿走背运招灾惹祸

按说,半仙儿这样一个沾了仙气的人精,能掐会算,祸福吉凶应该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偏偏会水的鱼儿遭浪打,他也有走背运招祸的时候。

大营庄的马高公是半仙儿的一个道友,请半仙儿帮忙做法事,半夜三更“送神谢坛”已毕,人家劝他住下,他说啥也不干,也许是老婆秀环儿一个人在家他有些不放心,急急火火地往家里赶,黑灯瞎火,一脚踩空跌到断崖下,当下就把一条腿给摔折了。次日一大早,一个赶驴驮水的人报了信,秀环儿求人用一辆老牛车把他拉回家,在炕上躺了三个多月,伤好后落下了残疾,成了个瘸半仙儿:站下老马歇蹄,蹲下猴儿下棋,走路戳天捣地,睡下长短不齐。就这还不消停,整天拄上个拐棍到处跑,咋看都像是八仙之一的铁拐李。

事后有人问他,你夜里走路不是坐着鬼抬轿么,咋就把腿给摔折了呢?他尕眼睛转了几转说,天机不可泄露啊!老婆秀环儿细细地问,他才道出“实情”:鬼那东西最怕鸡打鸣,鸡一打鸣就是天快亮了,天一亮,所有的鬼都得撤回阴间。那天夜里,咱把时辰没算准,走到半道上鸡叫了,侍候咱的鬼把轿子悬空一撂,所以就……

这话从秀环儿嘴里说出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是真的,越发把半仙儿崇拜得不行。

后来就到了解放,人民政府明令取缔一贯道,半仙儿张道元被勒令到公安机关登记自首,结论是传播封建迷信,骗取他人钱财。鉴于半仙儿无其他罪恶,政府和乡人也没有怎么为难他,再加上他又是中农成分,属于共产党在农村依靠的对象,他那几年也确实安分守己,算是平安地度过了中国社会的一次大变革。

再后来,“文革”风暴席卷全国,半仙儿自然在劫难逃,被当作庄子上最大的牛鬼蛇神揪出来批斗,捉鬼祛邪的法器也被抄去不少,但有几件重要物件被他偷偷地藏在了野外的树洞里。

那时,我在村小念书,学校停课闹革命,我就领着一伙光屁股娃娃上树掏鸟窝,下河摸蛤蟆,净干些让大人们头疼脑涨的事。有一次我从丈多高的树上跌下来,虽然没摔坏,却得了惊恐症,躺在炕上一连几天发高烧说胡话。母亲吓得不轻,偷偷地去求半仙儿,娃他姨父,请给咱尕宝子医治一哈!母亲跟半仙儿老婆秀环儿是八杆子能够着的远房姊妹,因此以“他姨父”相称。半仙儿刚从批斗会上回来,头上让人打了许多疙瘩,秀环儿姨正给他往头上抹紫药水。听母亲一说,半仙儿也没推辞,找来一张纸,用指头蘸着紫药水在上面画了一道“符”,说,拿回去化到水里让娃喝了,明日准见好!那一碗漂着纸灰的水,硬是让母亲给我捏住鼻子灌了下去。第二天,我果真清爽了,一眨眼的工夫又跑得没影儿了。母亲感激得不行,偷着给秀环儿姨送去了一只老母鸡,外带十个鸡蛋。

七半仙儿深夜捉鬼

当时公社有个靠打人造反起家的革委会副主任叫二炮手的,听说半仙儿能捉鬼,打发民兵把他叫去,开口就骂,你这老东西装神弄鬼的,净干些日哄人的勾当。你说,鬼是啥样子?半仙儿尕眼睛转了几转,说,好我的主任哩,如今阴阳颠倒,人鬼混杂,鬼像人,人像鬼,难说得很哩!二炮手拍桌瞪眼,你现在就去捉个鬼来让我瞧一瞧!半仙儿说,主任啊,鬼有鬼的地方,哪能说捉就捉哩!你实在想见鬼,今夜请到罗家坟地来。不过嘛,你得让我回去带上镇物。啥叫个镇物呢?镇物就是能镇住鬼的家当,要不然,你主任让鬼冲撞了咱老张可担待不起!二炮手说,行,我派几个民兵跟你去!半仙儿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民兵都背着枪哩,镇物一见枪炮火器就不灵光了,我怕你有危险呀!你听好了,夜里十二点钟以后,你一个人悄悄地到罗家坟地来,我让你看鬼!

二炮手一听这话,心里先有了三分怯火,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只好打发半仙儿先回去。临出门时又说,你老东西要是糊弄我,明日我派人抄了你的鬼窝你信不信?半仙儿点头哈腰说,不敢,不敢!

当天夜里,月亮亮得很,把大地照得白惨惨的。夜风掠过树梢,摇下一地婆娑的阴影。远处的树桩,近处的草墩,像一个个龇牙咧嘴的怪物,静静地蹲伏在那里。

二炮手领着几个扛枪的民兵,悄悄地来到了罗家坟地。尽管有人壮胆,二炮手还是感到后背凉飕飕的,心里一个劲儿地害怕。来到坟地不远处,他让民兵在暗处躲起来,子弹上膛,严阵以待,自己鼓足勇气走了过去。

坟地里的坟堆一个挨着一个,四周的荒草足有半人高。半仙儿正蹲在一个坟堆旁边抽烟,烟头忽明忽灭地闪着亮光。忽然,一股子阴冷的风从坟堆后边刮过来,扑打在二炮手的脸上,他的双腿开始发软。他以央求的语气对半仙儿说,老张,我看咱别玩这个把戏了,回去算了!不行啊,半仙儿说,该请的咱都请了,不见个面,人家鬼有意见哩!二炮手说,老张,咱们乡里乡亲的,你可别害我呀!半仙儿说,没事,到时候你把眼睛闭上,我说让你睁眼你再睁眼,千万不要胡瞧乱瞅,更不要出声,要不然,你让鬼给冲撞了我可没法子医治!二炮手心里更加害怕,后悔不该招惹这个牛鬼蛇神,但事到如今,也只好乖乖听从半仙儿摆布。

半仙儿取出一束线香,点燃了,分插在坟堆周围,在坟地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按道家的行话,这叫“踏罡布斗”,然后高声念叨:天灵灵,地灵灵,黑虎灵官快下阵,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尔等鬼魅快显形……

二炮手紧闭双眼,大气也不敢喘。只听得坟堆后面传来一声尖厉的呼哨,紧接着,一股沙土劈面打来,二炮手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半仙儿说,主任主任快睁眼,鬼魅就在你面前!二炮手睁眼一瞧,顿时吓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鬼,就站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两只眼睛像黑洞,两只手像枯柴,随时要扑过来抓他。二炮手倒退两步,啊呀呀惨叫一声,掉头就跑,只恨爹娘给他少生了两条腿。躲在暗处的民兵见二炮手吓成那副熊样,朝天开了两枪,也跟着往回跑,上气不接下气,冷汗把衣裳都湿透了。

这一下,二炮手被吓出了一场病,差点要了命。他悄悄叮嘱几个民兵,这事太丢人了,千万不要给人说!打那以后,他不光对半仙儿客气了许多,对其他挨批挨斗的“专政对象”整得也不那么狠了。那些人私下说,多亏了张半仙儿!

事后,半仙儿请庄子上旧戏班子里打过杂的魏小小喝了一顿酒,说,多亏兄弟帮忙!魏小小咧开大嘴笑了个欢:以后装个妖精啥的,你还叫我!事情的真相,半仙儿只对我悄悄地说起过,这事对他来说,属于绝对机密。我敢说,直到现在,二炮手也不可能知道全部内情。

八半仙儿死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半仙儿建立了很深的友谊。我在村小学当民教,半仙儿家离学校近,隔三差五就请我到家里搭伙吃饭,秀环儿姨的鸡蛋煎饼我吃了无数回。半仙儿三杯烧酒落肚后话头就扯不断,但不胡说胡闹。不喝酒的时候就有些神神道道,只顾埋头干活,不爱搭理人。他曾对我说,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管好“两头子”,祸害多因它们而起。

半仙儿曾向我传授过黑虎灵官咒秘诀,说走夜路时默念三遍,你的头顶上就会腾起三尺高的火焰,人就变得胆壮气粗,一切妖魔鬼怪都会避而远之。我曾偷偷地试过几回,一点作用也不起。问他,老人家找了个借口说,你把咒语当成毛主席语录,天天不住口地念,那还灵个啥哩!

有一次,半仙儿酒喝大了,悄悄地向我吐出真言:跟你说句真话吧,咒语,还有鬼神啥的,一满都是狗嘴里的瞎话,日哄人的东西。过去咱弄那个是生活所迫,纯粹是为了混口饭吃。如今,科学技术发达成了啥样,人家美国的导弹能打到世界的任何地方,讲迷信能顶个屁用!当时,我不完全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我感觉到,这个人身上肯定还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具体是啥,一时又说不清楚。

后来,我参加工作进了城,再没有和半仙儿见过面,也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的新鲜事。这时候,我对半仙儿的印象有了根本的改变:说穿了,他不过就是个机灵而狡黠的农民罢了,他弄的那些把戏,曾把乡人哄得一愣一愣的,也让自己吃尽了苦头,说不定,最后还要为此搭上老命。

时隔不久,再次见到乡人,说,半仙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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