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刘祖平,中医院主治医生,年过60,衣冠楚楚、文质彬彬。他交了《退休申请》走出院长办公室。手机响,接听,是温素贞温仙姑。
“我病了。”温素贞说:“大哥,中午下班路过我家,麻烦来一趟。”
温素贞,50挂零,与刘祖平同住钟鼓楼社区。人称她仙姑或温药妈,是她设摊卖板兰根、金钱草之类草药外还刮刮痧拔拔火罐;独门绝艺是会跳神、会放阴。所谓放阴,是能使你的灵魂到阴间去看自己的前身未来,去看自己的生命之树便知道自己的命运、财运、官运多旺,阳寿还有多长?
仙姑真病了?刘祖平疑问:这温素贞半月前找自己看过病,说:“大哥,我奶膛有硬块。你摸。”当时自己笑说:“我专长治腰肌劳损、跌打损伤。恐怕你是乳腺肿瘤,得去西医检查。”
刘祖平说话不假,世代制作“铁豪杆”膏药,虽没作专题片、没打广告,不及云南白药膏和羚锐药膏名声响却挺受地方劳作者偏爱。但对疑似肿瘤不敢乱治。
跨进温素贞的门,听“窸窸窣窣”声,见温素贞捧着海琬正大口吃面。问:“哈哈,你耍我嗦。”
温素贞仰头,将塞进嘴的面吞下喉咙,双手端碗喝口汤,才说:“大哥,我哪敢耍你!是有重中之重的亊讨教。不说‘病了’,你哪会来?”
刘祖平拉过独凳坐下,说:“哪?你说吧,什么重中之重亊!”
温素贞问:“上次听你说,退休后还卖你的‘铁豪杆’?”
刘祖平说:“退了休,不做点亊能行?像你天天搓麻将?”
温素贞问:“你家祖辈传下的‘铁豪杆’,你弟弟会做吗?”
“会呀。”刘祖平说:“几代一脉传承,关门无机密,怎不会呢?”
温素贞说:“告你一个可靠消息,你弟弟要回来了。不会再出去打工。”
刘祖平说:“我知道。回都回来了。前天回来的。”
温素贞说:“哪?我再告你,咱社区要为社区医院在本区居民中选一位能表达本区民意并懂一定病理药理的监理。”
刘祖平说:“应该应该。”
温素贞说:“听说每月有2000元的工资。”
刘祖平说:“也应该。在本区居民交纳的物业管理费中支出也行。”
“啊……”温素贞说:“原来你是因想任这监理才退休?”
刘祖平说:“没想过这监不监理。大家都要我任,也不推。哦,是你想任这监理?这就是你找我来‘讨教’的重中之重?”
温素贞说:“社区居民嘴里称我仙姑,就像全世界夸美国头号强国都是口是心非。我怕很难当选。在咱社区唯你刘太医人缘好,我全力挺你、助选。”
“不,不不不,”刘祖平从独凳站起,说:“不谈这亊,我走了。”
见刘祖平出门,温素贞将面碗扔进洗涤槽跑往刘祖平弟弟刘祖安家。
原刘祖安与哥哥在老家各开了一家“铁豪杆”,40岁那年想到两兄弟共一个槽里吃食太挤,便主动给哥哥让出空间到海南打工。一晃10年,一是老家整合民间诊所成立了中医院哥哥任了主治医生二是随年月思乡之情渐浓,便于前天回到了老家。
吃了午饭,按自己多年习惯正欲午休,听有敲门声拌有“大兄弟,大兄弟”的呼喊。开门看,是温药妈。
“大兄弟,听说你回家了。专来看你。”温药妈边说边将路上买的一篮水果放到桌上。
“大兄弟,”温药妈说:“刚吃过饭吧,吃个水果帮助消化。”在提来的竹篮里拿出一个香蕉撕去皮递给刘祖安。
“我不,不吃。”刘祖安平日只享受过老婆给自己添饭、削水果,见温药妈的热情比老婆还老婆,疑问:“今天你有啥亊?”
温药妈说:“没亊。就来看看你。哟,大兄弟花筋好高,额间有红晕。要发。”
刘祖安问:“我回来后你又没见过我,就知我额间有红晕要发!来沾光的?”
“哦,”温药妈说:“不,不是,是……大兄弟没出外还在家时我就见大兄弟一副贵人相,此次见到大兄弟更增加了我的自信。”
刘祖安问:“我发从何来?”
温药妈说:“咱社区医院正差个监理,大兄弟就回来了。既是社区的福又是大兄弟的福,双福临门。”
刘祖安说:“仙姑尽说好听的,鬼才信!”
温药妈说:“既然大兄弟不相信我,相信鬼,我就放阴你自己去看看。”
温药妈会催眠放阴,刘祖安只听别人讲过,其实怀疑,便闹着玩说:“那就放我去看看吧。”
温药妈问:“你家有木板吗,停尸板?唔,没有,床,你家的床没蚊帐,也行。你躺上去。再问大兄弟,你家有米饭吗?”
已躺上床的刘祖安说:“有,在电饭煲里。仙姑自便。”
温药妈问了刘祖安的生辰八字,打开带来的包包,取出包白色粉末兑好水,说:“大兄弟先喝下。”
刘祖安坐起,想:不会是毒药吧;但可能是安眠药,管她妈的,反正不想听她啰啰嗦嗦看她装神弄鬼,就睡一觉吧。
暗中注意到温药妈拉上窗帘,又取出一个旋转灯插上插座,屋子便闪烁着斑驳陆离的星星点点,主色调是坟山上那种忽而白色忽而绿色的磷光,加上她偶尔的凄厉尖叫,好恐怖的阴气箫煞!她自己吓了吧,手舞足蹈、捶胸顿足,稍后,也许是给自己壮胆跳起了韩国的骑马舞。再后,累了也许是饿了?从电饭煲舀出小半碗米饭泡上冷水。
刘祖安想制止:“即便是仙姑也不能吃冷水泡饭!用鸡蛋炒吃。”
还好,温药妈只是用三个指头从碗中拈起饭粒撒在屋里的四个角落。又摸出一张黄纸条掏出笔胡乱画了些不知是啥,然后点火……
温药妈这一阵折腾、胡来,刘祖安睡意全消,坐起身,问:“仙姑,你要干么?”
“哎哎哎……”温药妈斥道:“大兄弟怎么坐起来了,看到了啥子?”
刘祖安说:“看到啥子个屁!看到你玩火……怕,怕你烧这房子。”
“哎呀,大兄弟,你真是想入非非!”温药妈说:“大兄弟阳气太旺、火气太大,算了,也罢,我替大兄弟去看看……”
好玩,你替我,你是我的灵魂?笑话!在外闯荡十年,人间稀奇亊哪样没见过?刘祖安便说:“好吧,那就仙姑去。”
温药妈说:“那大兄弟在其他屋子暂避一炷香的时辰再进来。”
刘祖安到卫生间去洗手洗脸,坐马桶抽了支烟……算时辰,已过一炷香,推开卧室门,一看,仓皇出逃:那温药妈温素贞一丝不挂,没晒太阳没淋雨的白花花胴体躺在自家的卧床上……即惊叫道:“穿上衣服,快把衣服穿上。”退出了门。
好一阵,听得温药妈叫:“好了,进来。”
刘祖安装没看见刚才一幕,问:“仙姑,你去阴间替我看见了什么?”
温药妈说:“我看见大兄弟是棵石榴树,已蔫了50朵花儿。还有58朵花儿一朵比一朵鮮艳;就是说大兄弟还有58年的阳寿。”
刘祖安说:“我不信。我要活108岁!”
温药妈说:“你不信?你刚才爬到我身上,我就带大兄弟去看见了。”
刘祖安说:“我爬到你身上?我俩没办许可证的。”
温药妈说:“哎呀呀……都什么年代了!现今人换妻还不办许可证。”
刘祖安想:现今确有人换妻,但自己从没闹懂。便讲常理:“人过50,生命去了一半,走的是下坡路,怎么花儿会一朵比一朵鮮艳?”
温药妈说:“大兄弟任了咱社区医院监理,吃的、穿的、用的、票子、房子、车子想哪样有那样,怎不是花儿一朵比一朵鲜艳?”
刘祖安说:“算了算了,全是鬼谈。”
温药妈说:“大兄弟不相信,就当我白来一趟。但咱社区医院要选一位监理,用我人格担保决不扯谎。”
刘祖安想:你“仙姑”即阴间的鬼婆,有什么人格啊!然而又想她两次讲到医院监理,也是值得关心的居民亊,便问:“社区医院真需选一位监理?”
温药妈说:“难道我会日白!大兄弟感兴趣,想任?”
刘祖安说:“感兴趣,很感兴趣。”他闯荡十年,饱尝世态炎凉,深刻体会人进医院乃至人与人之间最需的是和蔼、温情、细微的服务……
温药妈说:“我温素贞一定给大兄弟拉票。也只有大兄弟任咱社区医院监理我温素贞才放心。大兄弟,你也一定要当仁不让哟,坚决不让,不管他是妈是爸还是哥嫂。”
温素贞从刘祖安家出门,舒了口气:总算把一块骨头扔在两只狗之间。“嘿嘿”冷笑了。
温药妈为何要如此呢?因她清楚自己职业的某些子项是地下工作,社区医院设立后生意就已冷清,这又要选出什么监理,如这监理不懂人情世故偏偏多管闲事连自己也要管不仅是添麻烦更是威懾。本来,最先听得刘祖安要回来,还可不惜成本包括肉身巧妙应对;后又听得刘祖平要退休,深感难以匹敌,深谋熟虑后才决定“一桃杀二士。”不行,不行,对饥饿的狗可用一块骨头使其狗咬狗;对这刘氏兄弟还得让他俩同室操戈才行:他露出了笑容。
临近监理选举启动,钟鼓楼社区前小广场有了动态,江阳市名医的后裔摆出了诊病小摊:有“无痛拔牙”“痔漏专科”“癌症克星”,没挂专科招牌的就挂的是“收”到的锦旗,大多是“妙手回春”“时珍再世”“扁鹃下凡”……
忽地,听“噼——啪,噼——啪”响鞭清场后,一个女人将彩色纸屑往空一抛,纷纷扬扬的纸屑飘洒一块地盘,自己当中站正。江阳市许多亊闹不懂,小车可在人行道鸣笛急驰,她占据的地盘也无人相争。
过去,圈扯谎坝的多是男人;这女人?人们不得不多看两眼:桃儿般的脸庞,杏仁般的双眸,丰满半裸的白腻胴体……都赞叹有几分姿色。
“是温素贞温药妈。可惜,过了五十。”有认识的人说。
“才三十几、四十出头,不到五十。前年我看过她的身份证才43。”有自认更了解的人说。
“那是遮挡、涂改号牌,把‘63年生’的‘3’涂改的‘8’。”说这话的是刘祖安。
就在人们讨论她年方几何时,这女人从身边的提箱中拿出一把三尺长手杖,“唰”一拉手杖把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圆锥剑;再左手从提箱中拿出一个小孩子玩的塑料飞盘,轻轻一抛,五指托住旋转,随即往空中用力,飞盘直冲天空;好一阵,飞盘沉落向女人头顶旋转而来,好个女人伸右手圆锥剑直刺,飞盘被刺个眼儿穿在剑尖车轮般旋转,再一挺,飞盘又旋向空中又沉落,再挥圆锥剑恰好刺入飞盘眼儿耍起各种花样。
“啪啪啪……”围观者鼓掌喝彩。
却也有人问:“美女,你的手杖刺穿的盘盘,恐怕不是塑料是纸壳哟?”
女人说:“笑话!你来,用手撕用嘴咬,是塑钢还是纸壳?”
问者向前,百般试过,说:“不假,是塑料盘盘。”
女人说:“站回去。”再对围观者说:“看好了,这位兄弟试过,咱这把剑是当今第一剑。”说毕,将剑尖含入口中,双手扶持转动,渐渐地将一把圆锥剑全插入喉咙。
全场又是一阵鼓掌。稍倾便是沉默,更多的是惊鄂!
这些把戏,刘祖安见过,那圆锥剑是七节斗,就像当今的伞把或钓竿。只要将那销子移开销槽就不能一节一节地投入伞把。那时,你仙姑再表演一下就真到阴间了,于是向前说:“我看你这剑是真还是假?”
女人见是刘祖安,心想:我等的正是你呢。说:“人间万物,阴即是阳,阳即是阴;假即是真,真即是假。只唯一唯我而无他。我这手扙剑另有去处,另送大兄弟一物。”说着,从提箱拿出一把尺来长寸多宽半寸厚的咖啡色塑料块双手送给刘祖安,说:“这‘保安’送给咱社区人敬人爱的大兄弟监理。”
刘祖安闹不懂,问:“这戒尺送我干啥?”
女人说:“岂只是戒尺?”在空中如纸扇般一扬一甩,吐出尺来长的雪亮刀锋,说:“这是削铁如泥的西瓜坎刀!那天给大兄弟送来水果时忘了配上。”“卟”地往地上飞盘一砍,飞盘即成两半。
刘祖安提提西瓜砍刀,捏捏刀背,刮刮刀口,说:“有重量,又锋利。”
温药妈说:“送你了,大兄弟。不要辜负素贞一片心意才好。”
此时,社区音箱广播:“本社区医院监理选举启动会即将开始。请治安室的同志清场并维护秩序。”
社区居民陆续走进广场。15分钟后音箱播出的是社区主任讲话:“全体业主们、居民们,你们好: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钟鼓楼社区医院开业后本社区居民打针吃药再不跑大医院……为社区医院办成居民的医院,决定选出一位监理监管医院处方的药源、药质、药量、价格……监理候选人的产生,由本社区居民提议,10人附议,成熟一名公示一名。10天后即4月15日在社区办公会议室再次召开居民大会公开选举,得票多者当选。请注意选举日,候选人必须到社区办公室;选举人可到现场投票可委托投票可网上投票。”
此后,温药妈仍然是十分地热心,每天跑社区看公示栏公示的候选人。
公示的第一名候选人是刘祖平。是社区主任提议,社区和社区物管、保安共13人附议。
北京曾有个“民主墙”,成都曾有个“英语角”,江阳市钟鼓楼社区前小广场人们叫它监理广场。最热心最活跃,议论最多当数温药妈。经她摇唇鼓舌4月10日公示了候选人刘祖安。候选人已共有5位。
温药妈见刘祖平也到监理广场来看看。把他拉到树阴下,说:“你弟弟都榜上有名了,知道吗?”
刘祖平点了点头,没惊没喜。
没惊没喜就是不安就是愤怒,温药妈唯一解读没有其他。
“大哥,”温药妈这声调有尊,有爱,还有点撒娇,唯只她经四、五十年升降浮沉的温素贞才练到这演技:“凭大哥在地方上的为人,决不要气妥。我有一物赠送大哥,在选举会那天能有理有节以竞选获胜当然最好——我也不再行医了,就做药品供应;退一万步说,竞选失败也可发泄心头之气。”说着,伸左手托着刘祖平的手,将右手的手杖——圆锥剑放在刘祖平的掌心中,说:“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干脆就……我们叫什么来着,啊,叫拼死一博;台湾叫叫什么来着,啊,叫肢体接触甚至不惜用枪。”
刘祖平问:“你见过我弟弟吗?”
温药妈说:“见过,见过。我还对他说‘祖安,有人提你候选人,你都一定要推掉,唯你哥才是咱社区合适的医院监理’。不知怎么搞的,不知这个不懂事的刘祖安究竟花了多少钱买了个候选人?”
刘祖平又点头,说:“好!”
温药妈也说:“好个小子,要翻天了!”忽见刘祖平面色和蔼,怀疑自己的分析、判断、作为,问:“真好?”
刘祖平说:“真好。我还怕他十年在外打工把祖宗忘了呢,多一个人参与医务哪点不好!”
4月15投票日。温药妈没进会场,只在社区办公室周围转悠,但全心关注。她没听到会场有辩论喧嚣声、刀剑博杀声,心中莫名的失意。啊,家庭内部之争昨天前就解决了一个吧,这样想才安静下来。
偶听音箱广播监理选举公告:刘祖平当选,其他4位候选人全为协理。
温药妈等在社区办公室门口,见刘祖平出门,迎上去将手伸进刘祖平的手弯挽住,说:“总算赢了,恭喜大哥。顺告,我也受聘为社区医院的药品采购总代理。为同喜同贺,我请大哥‘龙门大酒家’吃饭;‘丰功伟业穿喉过,杯酒沉浮江山定’,我们将来的伟大功业需密切配合。”
这时,刘祖安也从社区出来。
温药妈瞥了一眼,说:“麻烦!”表面给人的意思是,一同请吗?麻烦!实际是,见到两个活生生的刘氏兄弟,麻烦!
刘祖安听见了,说:“告你吧,我家祖辈是研究兵器、刀伤的。你的戒尺刀、圆锥剑都属管控刀具。公安局没收了,可能你温药妈有点麻烦。”
温药妈说:“有啥麻烦哟!没麻烦,文化局、派出所登记注册了的,道具。”
刘祖平说:“你温药妈如此之人当医院药品采购,社会麻烦我也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