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旭第一次来会宁,坐几十个小时的火车。西风漠漠,她站在空旷的街道边,舒展双臂,仿佛拥抱一位久违的友人。
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手里提个柳编的篮子,上面罩有白纱巾。码放整齐的面饼,安静地呆在篮子里。小女孩用带着浓重方言的普通话说,“姐姐,吃这苦荞面饼,你会长得更好看!”小女孩黑而粗糙的脸上,飘着两朵高原红,很可爱。旭买下两个,想不到的便宜,只需一元钱。
旭注意到女孩的手上,戴一双好看的手套,浅绿色的毛线,针脚平整均匀,有点褪色。女孩有点不好意思,“我们这的女孩,人人会编手套、绣荷包,长大后给相好的。”旭被小女孩的话逗笑了,第一次来,就爱上这片土地。
下一夜雪,客栈屋檐下悬满冰挂,旭的心情很好。她早早来到这座被冰雪包围的校园,学生们捧着书来回走动,朗朗读书声扑面而来。早晨7点,零下15度的空气里。旭的眼睛微笑着,舍不得离开。心底的温暖,一圈一圈荡开。
转身。看到一个弯腰扫雪的男子,动作有点笨拙,挥动着扫帚。有位女子,给他送来早餐,篮子里提着大概是热气腾腾的馒头,尚冒有氤氲的热气。女子接过男子手里的扫帚,眉目神情里透着爱惜。
这时,旭才真正看得男子的模样,身材中等,儒雅俊郎,也戴着手工编制的浅绿色手套。旭一眼认出,他不是本地人,南方男子的面容,走到哪里,也逃不过她的眼力。
2
第二天,旭在校园里正巧碰到男子,他似乎很闲,在花园的积雪上画画,画的是一条船,插着高高的风帆。船下的雪面上用手指勾勒出很多道波纹,好似大海的波浪。旭忍不住问:“你很喜欢雪和海?”
男子回头,似乎不满有人惊扰他的平静,但是,看到漂亮的女孩,还算爽快:“我出生那天,南京下了雪,后来,父亲带我爬过很多山,玉龙雪山、贡嘎雪山、西岭雪山……我喜欢雪的纯洁和真实。”他指了指雪中的船说:“寄予孩子们学业有成,扬帆出海。”
男子叫辉,眼睛明澈通透,她问:“那你不去爬山,为何要来这里?”
辉大笑:“你不也来了?”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径直向左边走去,不远处,昨天看到的女子正笑脸盈盈。旭想,他是怎么感觉到她的等待?
也就在那一刻,旭做出决定,做一名志愿者,给孩子教舞蹈和绘画。学校方面自然十分高兴,特意请她和辉到外面的小馆子吃了顿家乡菜。她这才得知,辉是一名医生,放弃南京大医院的优厚待遇,来这里做了名志愿者。
走出餐厅时,抬头看天,深邃的蓝,能让人忘掉所有的忧伤。右手边的辉,正注视远方。他俊朗的轮廓,迎着大束的阳光。旭突然想牵一下他的手,哪怕就短暂的一下,用力地,无声地告诉他,此刻内心的安定与温暖。
不过,他的视线马上从远处收回:有个孩子感冒了,我得去看看。说着飞快跑入校园。依恋,像上海老家种下的一颗青藤,缠绕住旭的心事。
3
雪接连下了几天。仍不停歇。刚刚扫过的操场,不一阵铺上洁白的鹅毛毯。
下午。旭在教学楼大厅里教女孩子们跳舞,她们褪去厚重的棉衣,优美的青春线条,在雪的另一端翩跹。一个漯亮的女孩跑上前:“老师,你一定会跳芭蕾吧,能跳给我们看看吗,就一下……”女孩的脸微微发红。旭一口答应。
芭蕾舞鞋一直装在阿迪背包里,旭颤抖着手取出,她想,只有穿上真正的舞鞋,才不辜负这片纯洁的雪地。Applenano的音量调到最大,旭的舞姿轻盈柔美,沉浸在《天鹅湖》里,准备凌空跃大跳时,巨大的疼痛从脚部迅速窜至全身。她如一朵雪花,无声跌落地上。
醒来时,旭躺在校医室的小床上,暖气开得很旺。第一眼就看到辉,满脸关切,他扶她起来,安慰她:“旭,你的心中积郁了太多力气,造成了短暂性的昏厥。你的脚腿是旧病,已不能支撑你的舞姿,我想,这以前医生告诉过你!”
旭咬牙切齿,倔起了性子:“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还好,辉的“女朋友”进来,解了他的围。女子带来两个饭盒,一份给辉,一份亲自送到旭面前,亲昵地喊她,“妹妹,快点趁热吃了,我自己包的饺子,尝尝好不好吃呀!”
旭的心一下子被融化,饺子的香味挑动她的味蕾,女子看着她的吃相,轻笑了。旭这才想起什么,低声说:“谢谢嫂子!”女子的脸立即涨得通红,她拉住旭的手,很是紧张:“妹妹,你别乱说,我和辉,远没到这个份!”
方才知晓,眼前的女子叫梅,西北师大毕业后回家乡教书。她的气质里有种脱凡超俗的美。
4
寒冬渐渐被春天抛弃,古老的秦腔,从远处传来。透过医务室的窗户。旭看到辉正给一个孩子输液,孩子的父亲从几十公里的山沟里赶来,跪在地上,满脸泪水,不是辉老师出手相救,娃儿这辈子就念不成书了。
辉赶紧扶起老人家:“孩子长大后,会感念上苍带给他的不幸与幸,生命的尊贵来自于内心的善良,我做了我最应该做的事,您不必礼谢!”
旭暗暗佩服,不过还是笑出声,这个笨蛋,如此高深的话,老伯哪能听得懂?
老伯走后,旭走进医务室,笑靥如花:“大医生,我也要向你感谢搭救之恩,并对那天的莽撞表示歉意。”辉没搭理她的礼节,又一本正经地“管”起她:“以后,你再也不许跳芭蕾……”
调皮的春风在屋子里乱跑,一张孩子送给辉老师的小卡片,从桌上吹起,落到旭的手上,旭紧紧握着,不舍得看。
辉的声音压得很低,宏厚、有力:“旭,你的生命里一定发生过什么,是逃避,还是救赎,你是在找真实有力的生活,对吗?”
旭的眼泪被逼了出来,她说:“辉,你是一个小偷,偷走了我的秘密:
我从小就有一个梦,当名芭蕾舞演员。一袭白纱,一双舞鞋,优雅旋转、谢幕,十几年后,梦成为现实。但膝关节因长期反复做跳跃动作,受到磨损发生病变。医生警告我,如果继续跳。后果不堪设想。
那时的我悲伤而忧郁,只要提及芭蕾的点滴,就会泪雨滂沱。我感到自己的生命被抽去了华美的本质,只剩下干瘪而苍白的外壳。
后来,无意间看电视,才见到如此苍凉贫瘠的地方,人们保持着真实快乐的情感,尤其这里晨读的孩子。吸引我的灵魂和脚步……”
那天,旭和辉登上了会宁最高的山峰,两两相望,旭深情地说,我能为你跳支舞吗。不顾辉的阻拦,旭在触手可及的蓝天白云下,跳跃、旋转……她疲惫地倒在上前搀扶的辉的怀里,等急喘的气息平复下来,辉说:“虽然我不懂芭蕾,但能感受到你舞蹈里的真挚!”
辉接着说:“只要心中有梦,舞步就能永生!”旭紧紧握住辉的手,用尽所有的气力,告诉她此刻的幸福。
5
一个月后,旭和辉拿出所有的积蓄,共10万元,设立一个学子医疗基金会。他们将离开,回他们的城市。
梅来送他们,她穿上了从没穿过的蓝花布旗袍,苍凉荒芜的背景衬托下,显出她全部的美。她一直微笑,体贴地帮他们收拾行李。然后,她从手袋里取出两件毛衣,浅绿色,针脚均匀平整。宛如细密的心事。
梅说,“这是我亲手给你们织的毛衣,旭,从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最适合他的。我祝福你们。这里的老师和孩子都会记得你们,一直。记得常来。”
旭紧紧地抱住梅,泪水打湿她的背。她知道,梅的爱情已埋入深海,此刻的她心如刀割,却能做到面带笑容。或许,这就是大山的女儿,隐忍、善真而宽容。对爱情,亦如此。
旭想,她的来或许是一个错,但她不后悔。
学校雇的小车将他们送往定西,再搭乘前往上海的火车。车开得很慢,旭不停地回头,视线尽头,春天里的小城,如美丽芬芳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