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会做饭,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就不是进厨房的命。”我小的时候,父亲还没调回重庆,每个周末,父亲从部队赶回来,第一个任务便是去菜市场,然后整整两天都在给我和母亲做饭。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属于厨房。早先我们住在母亲单位的集体宿舍里。老式的筒子楼,厨房就在走廊里,每次父亲回来,都从早到晚地在屋子外忙碌,满身的油烟味,还有满脸的汗水。
父亲的饭做得极好,每次母亲和父亲吵架,父亲都会闷闷不乐地躲进厨房去熬汤。母亲非常喜欢喝汤,无论吵得多么伤心,哭得多么委屈,香味四溢的汤一端进屋,她马上就止住了哭声,抽抽搭搭地坐到了饭桌前。每个周末结束的时候,我们家的冰箱里都会盛满食物,而水杯和水壶里也都盛满了热水,接下来的5天里,母亲唯一需要做的家务,就是把饭菜从冰箱里端出来,放到笼屉上热一热。即便如此,母亲还常常抱怨父亲不在我们身边,不能很好地照顾我们娘儿俩。
虽然父亲只有周末才回家,可是除了做饭,家里其他事务,无论巨细也全由父亲操心。母亲不仅很少料理家务,甚至连自己的衣服都很少洗,更别提照顾我了。
高三那年,父亲为了能够更好地照顾我和母亲,经过长期努力,终于调回重庆。和父母朝夕相处的一年中,我深切地感受到母亲和父亲之间的不平等。每次家里来了客人,母亲都喜欢当着客人的面数落父亲,陈述自己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比如为这个家挣了许多钱。我最看不下去的就是母亲喜欢跟父亲说:“昨天,我们单位的某某请我吃饭,他比你强多了。要不,咱俩离婚算了。”而每次父亲听了这话,只会回答一个字“好”,然后就若无其事地接着做他的饭去了。
在我大二那年夏天,父亲住院了。父亲得的是肝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得到这个消息,我第二天就从上海坐火车回到了重庆。这一次,母亲破天荒地去了医院,并且不再读书,也不再写作,而是陪在了父亲的病床前。看到母亲的时候,我真的有些恨她,虽然她比父亲有知识,虽然许多生活的道理都是她告诉我的,但是站在父亲的病床前,我还是觉得她渺小而可恨。20多年来,如果她能够替父亲分担一些家庭的重担,也许父亲就不会得这样的玻
去世前3个月,父亲提出要回家住,母亲不顾我的反对,搀着父亲回了家。不可思议的是,父亲回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围起围裙进厨房,无论我怎么叫喊和阻拦,父亲还是坚持要去做饭,而母亲始终没有说话,靠在厨房的门上,看着父亲为她做饭。我急得都快哭了,冲着母亲嚷:“爸给你做了一辈子饭,难道你就不能看在儿子的面上饶他这一次,自己做顿饭吗?”可是母亲没有理我,父亲也没有理我。老两口就像过去的几十年一样,一个闲着,一个做饭,看得我的心都要碎了。
5天后,我和母亲把肚子高高鼓起的父亲重新送进了病房。父亲住院期间所有饭菜都是年迈的奶奶做的,所有的衣物都是我洗的,而母亲整日坐在父亲床边,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给父亲读她自己写的书。我曾听母亲这样对父亲说:“孩子他爸,以前你从来不看我写的书,现在你病了,就好好躺着听我给你读书吧,这书里有你也有我呢1
临终时,父亲把我叫到病床前,没有泪水,只有一句话留给我:“毕业后回重庆陪你妈生活,给她做饭。”而留给母亲的也只有一句话:“孩子他妈,我走了,以后再也不能给你做饭了。”为了这句话,母亲整整哭了一个星期,不吃不喝地哭,谁也劝不住,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你说要给我做一辈子饭,你说话不算数。”
大学毕业后,我遵从父亲的遗嘱回了重庆,和母亲生活在了一起。这时我才渐渐发现,原来母亲一直是那样依赖父亲,不仅在生活上,而且在精神上。在母亲心里,父亲其实并没有走。
我上班忙,没有太多时间给已经退休的母亲做饭。有一天,进屋的时候,竟然看见母亲自己在厨房做饭。她笨拙地切着土豆片,泪水挂在腮边。我突然间想起父亲临终前的那句话,泪水渐渐湿润了眼眶。
父亲去世后的第6年,母亲终于忍不住寂寞,追随父亲而去。临终前,母亲对我说:“把我所有的书和你父亲的遗像一块儿烧了吧,让他和我一起走。”母亲去世那天晚上,我流着泪看完了母亲出版的最后一本书。我和父亲一样,几乎从不看母亲写的书,而直到此时,我终于明白,母亲原来是那样地深爱着父亲,只不过她爱的方式与众不同罢了。其实,母亲的生命是长在父亲身上的,不平等的爱情里,也有同样动人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