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句话以前对我来说就是个传统的说法,而在那段时间我却有了深刻体会。
母亲是个女强人,工作狂,但从来不以牺牲家庭为代价。无论家人还是家事,她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父亲生病以后,母亲又多了一个任务,比以往更加精心地照料他,鼓励他坚强地活下去。父亲得知检查结果后的第一个月,整个人是崩溃的,吃不下睡不着,身体明显一天比一天虚弱,尤其是放化疗开始之后。为了让父亲换个心情,母亲除了跑医院,跑单位,还一个人挑大梁,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遍。她亲自去建材市场挑选粉刷材料,逮着哪个贵买哪个,原因很简单,越贵的甲醛含量越低。
我记得,第一个月的时候,父亲就把遗书写好了。
结果却有点儿令人出乎意料。
半年过去了,父亲的身体居然有所好转,还长胖了一些。什么叫一日夫妻百日恩?母亲用实际行动诠释了妻子的责任,而我相信父亲也被这种责任感动了,感染了,哪怕只有最后一天,也要愉快地活着,让身边的人因为自己而快乐。
所以,虽然放化疗还在继续,但父亲只要完成阶段性的治疗,就一定会回家,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绝不留在医院里过病号的日子。父亲的性格竟也开朗了起来,或许是他意识到了沟通的重要吧。毕竟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任何包袱了,就如同一段漫长的假期即将开始,在单位度过的最后一周,一切过往都可以放下,一切疙瘩都能够解开。我与父亲之间的话也慢慢多了起来,很多过去不敢说,不想说的话,都可以敞开来讨论。父亲甚至开始做饭和收拾屋子,这在过去是根本不可能的。
父亲住院接受放化疗的时候,常说让我少去,一个是他很快就会出院,另一个是医院人多病杂,怕我被传染。其实我知道,我每一次去看他的时候,父亲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是笑的。
母亲的全心付出和父亲自己的努力,使他的心境日益开阔起来,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倘若刨去病痛的折磨,父亲生命中最后的两三年,是他此生最开心的两三年。有一天,我听说父亲居然成了解放军总医院抗癌协会的会长,十分惊讶,就如同他还在上班的时候,如果我听说他被选为工会主席也会很惊讶一样。不过很快我就回过神儿来了,此时的父亲与彼时已大不同。以前他心里只有他的技术,现在却装满了对人世的热爱与留恋。
更夸张的是,人家都说放化疗的时候胃口特差,父亲居然能在住院期间主动打电话给我妈说:“能给我送点儿肯德基过来不?饿坏了。”
我听了这话,除了有点儿晕,就只剩下对母亲的景仰了,她让阳光照进了父亲生命的最后一程。经过了几次深度治疗,有那么一段时间,父亲的复查结果甚至显示,癌细胞所剩无几。
不过,父亲的癌症终究是严重的,癌细胞所在的位置使得一开始手术就无法进行。因此,到了2006年下半年,他的病还是恶化了,癌细胞突然间发生了大面积转移。
2006年10月10日的晚上,我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快不行了,让我赶紧过去。
此前毫无预兆,头天晚上父亲还在医院和我跟妈妈聊天。
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这种感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体会。我却丝毫哭不出来,看着父亲消瘦得不成样子的身体,回想起每次发病时他痛苦纠结的神情,以及母亲几年来的忙碌和艰辛,我在那一刻最大的愿望,就是父亲能够安详地离去,对他,对母亲,都是一种最好的解脱。
如果有一天,“安乐死”在中国能够成为一种合理合法的行为,而我也面临着与父亲相同的处境,我一定会作出如是选择。如果生命已经注定无法挽救了,硬撑下去对患者自己和家人,往往都是负面的折磨。而家人要求医生施行的各种深度施救,不过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痛苦,无法接受一个人突然消失的痛苦。
所以当父亲的心跳为零的时候,医院往往还要进行30分钟的最后施救,包括胸外按压等。
30分钟以后,医生询问家属是否还要继续?
是我第一个站出来说:不用了。
不是我这个儿子冷漠。有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心跳呼吸皆无,再持续进行胸外按压的结果就是骨折加胸内出血,有何意义?父亲走都不能完整地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