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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送来苦菜干

十八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了。留给我和父亲的是为她治病时欠下的一大堆外债。父亲身材矮小,腿有残疾,是个跛脚,重活干不了,只能侍弄几亩口粮田勉强糊口。为了还债,我不得不流着泪离开了学校,和村里的几个壮年一起,进城打工了。

父亲送来苦菜干

临走的那天晚上,父亲唉声叹气地为我打点着行囊,收拾好后。他就一口接一口地抽起了他的旱烟袋。看着他喷出的烟雾,闻着那刺鼻的烟袋油味儿,我心里不由地涌上一种怨恨,怨老天不公,让我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怨父亲无能,供不起我上学,使我前程无望。无处发泄,更想麻痹自己,于是我把手伸向父亲说:“给我带上一些烟叶,我也想抽。”

父亲没有吱声,鼻子一紧,猛吸了几口,缓缓起身,从柜子里拽出他那个装着烟叶的袋子,用报纸给我包了一包,递给我的时候说:“闷的时候抽口,别上瘾,抽多对身子不好。”

进城后,我在一个建筑工地做体力工。活儿很累,更是乏味,每天晚上收工后,这些来自各地的民工,吃完饭便聚在工棚里,抽着廉价的香烟,天南海北地侃大山,一会儿,便烟雾迷漫,话也越说越黄。我实在是难以融入这种气氛中,便常常一个人找个角落,呆呆地坐着,卷上一支旱烟,闷闷地吸着,看着月圆月缺,总是一脸的茫然。

这晚,天异常的闷热。饭后,民工们便坐门口的石堆上纳凉。他们个个喷云吐雾。我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背对着他们,默默地卷了支纸烟。刚点上,就觉得有人从背后拍了我肩头一下,说:“呵,你小子不声不响的,在这抽老旱呀!来,给哥卷支。”说着,一只大手伸过来,抓起了我装烟叶的纸盒。

我扭头一看,是工地的瓦工二虎。他长得五大三粗的,是个直性子。我没有言语,任凭他拿烟扯纸,卷了一支又粗又长的烟。点燃,深吸一口,咂咂嘴,竖起大拇指说:“好烟,好抽,比我那一块钱一包的强多了。”说着,又连吸两口。然后头一扭,对着大伙招呼道:“嗨,这小子有好烟哩,抽着真过瘾!”

大伙听说有好烟,都起身围了过来,你一捏我一把,很快我那一盒烟叶就分光了。他们一个个贪婪吸着,大叫过瘾。这一点儿都不夸张,父亲种的烟,在村里是一绝。谁抽着都说好,这也是我父亲唯一比别人强的地方吧。

大伙知道了我手里有好抽的烟叶后,对我都刮目相看了。活儿也尽量让我干轻一点的,目的就是偶尔从我这讨点烟叶儿。特别是二虎,为了能多抽几根烟,让我跟他学瓦匠,对我的态度,也亲近了不少。烟叶改变了我在民工中的地位,为了保持这种优越,我时不时地给父亲打电话,让他给我寄烟叶来,并告诉他,要多种烟,种好烟。

一晃,我离家快两年了。除了打电话问父亲要烟外,我很少和他说别的。我每次要烟叶,父亲总是说上一句:“这东西抽多了伤身子,少抽呀!”

每每听到这,我就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至于窝囊到连旱烟也供不起我抽的地步吧?”然后,不等他再说什么,我电话早挂了。

工程赶进度,活儿累烟抽的也就多。我一连往家打了几遍电话,却迟迟不见邮寄的烟叶到来,我心里不由生起父亲的气来。这天,我正在楼上干活,突然听下面有人喊我的名字,说有人找我。我急忙下楼,见父亲站在工地大门口。两年未见了,父亲的身子看上去比两年前还要瘦小,脸黑黑的,布满了皱纹,显得更加苍老。他肩头斜挎了一个破旧的背兜,身后背着一个大大的编织袋子,手里还拎了一个袋子,不用问,准是烟叶。

我心里不由地一酸,伸手接过他身上的袋子,说:“爸,你带这么多烟叶来,累着了吧。”

父亲打看见我的那一刻起,就左一眼右一眼地盯着我看个不停,听到我说话,他连连摆手,说:“不累不累,就是想你!”

我把父亲带进了工棚,民工们一听我父亲带了烟叶来,有的比我还高兴,趁休息的时候,围了过来。为了在他们面前炫耀,我当即打开了那个系的很紧的大袋子。一瞅,顿时愣住了,周围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发出“啊”的惊讶声。袋子里哪里是什么烟叶,是满满一袋子晒干的苦菜。

我满脸疑惑地扭头问道:“爸,你带苦菜干什么?这个也能抽?”见众人的目光都瞅向了自己,爸爸显得有点慌乱。他忙拽过另一个袋子,说:“这里是烟叶,抽这个。”

我站着没动,仍旧指着那一袋子苦菜干说:“那你背来这么多苦菜干什么?”

父亲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转身从身上背的兜子里拿出一个用铁丝编制的小小的笼子和一把新鲜的苦菜。我定睛一看,呵!笼子里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蜥蜴。我“扑哧”乐了,笑着说:“爸,这不会是你带给我的宠物吧?你别告诉我说这一大袋子苦菜干是喂蜥蜴的!”

我的话一下子把大伙逗乐了。面对众人的目光,父亲的表情有些尴尬。他忙摇头说:“这小东西不是让你养着玩的,是我用来做试验的。”

一听说做试验,大伙顿时来了兴趣,我也好奇起来,忙问父亲试验什么?父亲把笼子放到我眼前的桌子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他那杆用了多年的旱烟袋,拿出一根细铁丝,从烟袋杆里捅进去,来回抽动了几下,然后拔出来,铁丝的一端,粘满了黑糊糊的烟袋油子。我和在场的人都不知父亲要干什么,一个个瞪大着眼睛瞅着他的一举一动。父亲把另一只手从小铁丝笼的顶端伸进去,抓出那只蜥蜴来。随即把铁丝上的烟袋油子抹在了蜥蜴的嘴上。片刻,松开了手。只见那只蜥蜴翻滚挣扎了一会儿,便不动了。

父亲冲我一招手,说:“你过来看看这蜥蜴咋的了?”我近前两步,伸手把蜥蜴翻了个儿,说道:“它好像死了。”

父亲微微一笑,抓起身旁边的一棵苦菜,从茎部掐断,断茬处立刻冒出乳白色的浆水。父亲把白色的浆水挤了挤,又抹在了蜥蜴的嘴上。然后把它放进笼子里。不大一会,蜥蜴开始了蠕动,渐渐地,它又活了过来。太神奇了,不少人发出惊叹声。父亲的脸上流露出自豪的神情。

我仍一脸疑惑地问:“爸爸,你做这个试验就是想告诉我苦菜能解烟毒?”

父亲点点头,指着那一大袋子苦菜干说:“这两年,你抽了那么多的旱烟,我怕你抽出毛病,才晒了苦菜给你带来。每天你用水泡开多吃点,解解身上的烟毒。”

我顿时明白了父亲的一片苦心,心里多少有些感动。有几个哥们伸出了大拇指,赞许地说:“小子,你真有福,有个好父亲!”

我只是一脸的苦笑。看着父亲满是灰尘的脸和干裂的嘴唇,我又问:“爸,你还没吃午饭吧?”

父亲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说自己不饿。我心里一阵酸楚,脱口说道:“爸,你难得进趟城,我去和队长请会儿假,带你去吃饭。”说着,我快步跑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我请好假回到工棚,见民工们早已干活去了。工棚里只有父亲一人,低着头在啃一个硬馒头。

“爸!你……”听到我的喊声,父亲使劲吞咽下口中的馒头,朝我咧了咧,显出一副很满足的样子说:“看到你身子棒棒的,我就放心了,我得赶紧回去,地里还有活儿,记住,要多吃苦菜。”父亲说着,背起他那个破兜子就往外走。

我知道父亲的脾气,他认准的理谁也改变不了。送父亲出门时,我突然发现跛脚多年的父亲走路的样子变了,不是往一边歪,而是两边晃了。“爸,你的腿怎么了?”

“没,没事,可能是有点累。”爸爸说着,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把他原来的那条好腿。我趁他不注意,猛地弯下腰,撸起他的裤腿,顿时惊呆了。父亲的小腿上,有一块碗口大的疤痕,呈青黑色。疤痕的中间,还有个没长好的小洞,往外冒着脓水。我心里一揪:“爸,你的腿咋弄的?伤成这样子?”

父亲先是不说,最后被我追问的实在没办法,才告诉我,他腿上的伤是让蛇咬的。父亲说,他见我两年里,抽了那么多烟,劝我又不听,心里一直害怕我抽坏身子。就琢磨,能不能找到一种能解烟毒的东西。父亲以前曾读过祖上留下来的医书,懂得万物必有相克之理。所以他一有空就上山,试着寻找能解烟毒的植物。他知道,蛇是最怕烟袋油的,于是,他就用蛇来做试验。可没想到,在试验到苦菜时,死去的蛇突然活了,乘其不备地咬了他一口。多亏家里备有蛇药,才没有丧命,但一直也没有好利索。虽然被蛇咬,可他心里很高兴,终于找到解烟毒的东西了,此后,他又用蜥蜴等动物做了多次验证,特别好使。于是,就拖着一条伤腿,天天上山采苦菜,晒干了给我送来……

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父亲长得虽然矮小,没能给我舒适的生活环境,却给了我像山一样的爱,我该知足了。望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爸爸,我的好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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