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凋谢的无穷花
内务秘书抱着一个满满的纸箱子朝她赶过来,不断有东西掉落,他不去捡,反而毫不留情地将它们踩到泥水里。朴槿惠望着秘书,还在她少女时代,他就跟随父亲,也曾无数次带她到青瓦台后面的山上,春看百花,夏揽苍翠。现在,他眼里满是惶恐,仿佛她是病毒,会随时钻进他的血液,中止他的心跳。
朴槿惠弯腰捡起一张照片,那是9天前的上午,她陪父亲去参加湖堤剪彩时的留影,天空明媚,她笑,父亲也笑,群众在欢呼。不料,几个小时后,明快的一切随着几声枪响被蒙上沉重的阴霾。
朴槿惠带着弟弟和妹妹回到首尔的一栋老房子里。17年未回家,老宅周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楼林立,街道繁华。朴槿惠想起搬离这个家住进青瓦台时和父亲朴正熙的一段对话:“爸爸,你为什么要当总统?”朴正熙回答:“我出生的地方到处都是茅草屋,有一年冬天,大风掀翻我家屋顶,母亲带着我和姐姐想到别人家去借宿,但我们转了一圈后又回到自己家里,因为邻居们也都在风雨中挨冻。我永远记住了母亲那晚悲伤的面容,发誓要尽我所能改变这一切!”
父亲的愿望实现了,如今的大韩民国,不仅连偏远地方的农民都住上了青青的瓦房,全国人均收入还翻了20多倍。这样的父亲却被最亲密的下属射杀在宴席之间。她对所发生的一切难以理解,难以接受。
但她是朴槿惠,一个女代母职,当了五年“第一夫人”的特殊女人。她不能像妹妹那样痛哭,也不能学弟弟那样买醉,只能表现出冷静与克制。早在父亲被刺之前,1974年,母亲陆英修也被刺。她震撼于父亲冷静地留在演讲台上,而不是护送母亲到医院。事后,他坚决不再娶,表现出对亡妻极度的眷恋与忠诚。从那以后,她开始学习以父亲的方式表达感情,也学习他特殊的应对危机的方式。5年里,她穿母亲的衣服,戴她遗留的首饰,模仿她的言行,在从容淡定中完成许多国务活动,包括接待时任美国总统卡特。政治不仅让她早熟,也让她认定自己的命运跟这个国家紧紧相连。所以9天前,得知父亲被刺,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痛哭,而是冷静地问:“前方(边境)有什么情况?”这一问,使得她本该为失去父亲而流的眼泪,再也没有机会宣泄。
从“第一夫人”跌落为平民和孤儿,朴槿惠感到极度的失重,她想依靠法律严惩杀害父亲的凶手。但是韩国最有名的律师、声称是父亲最坚挺的支持者这样回复:“我不替凶手辩护,就等于是帮你了!”他说的没错,当时不仅许多律师联名替刺客辩护,一些城市还爆发游行示威,要求释放刺杀总统的情报部部长,大家高呼:“他杀了一个独裁者,是了不起的民族英雄!”
甚至朴槿惠的住所也被情绪激昂的人群包围。她不能出门,也无法求救,只是悲哀地意识到,不管他们一家曾经为这个国家带来怎样的改变,做出怎样的牺牲,现在,世界被颠覆,一切被唾弃。
背叛!这是她唯一能想到回敬这个世界的词语,她的胸腔里奔腾的全是愤懑和失望,但表面上她依然淡定从容,认为只有骄傲地面对声讨,才是对父母最大的告慰。
可是,3个月后,悲愤以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方式喷薄而发。她身上开始长出紫斑,医药都不能起作用,不明斑点很快蔓延到脸上。毕竟还是年轻姑娘,容颜不再,自信也便不再,她没有了淡定的资本。1980年1月,她跑到父母的坟前痛哭,凄哀无比。此时,新任总统掀起了批判朴正熙的浪潮,她悲痛欲绝的照片被搬上报纸,让反对者快意。
绝望中的精神求索
朴槿惠从此闭门索居,桌上的一杯水,窗外的几滴雨,都会让她落泪。她开始怀疑一切,昼夜交替,花开叶落,这些过去看来最简单不过的事情,如今都能进入她的心里,引起她的一番“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的思索。她进而怀疑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过去和这样的现在,她存在的意义在哪里?日思夜想,她找不到答案,思想混乱到极点。
有一天,她的房门被敲响,堂哥朴在鸿走进来,他是亲属中少有的没有疏远他们姐弟的人。他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你应该找人谈恋爱,结婚,成家,养育孩子。相信我,有了情感寄托,伤痛更容易治愈。也请别忘了,你是长女,应该做出积极的榜样!”
堂哥提醒她去关注弟弟和妹妹,当时弟弟朴志晚沾上了毒品,正面临被起诉;而妹妹正跟一个比她年长很多的男人打得火热,试图通过畸恋,得到父亲般的保护。朴槿惠为时已晚的干预,换来的是弟弟妹妹变本加厉的深陷。
她甚至没办法改变自己对感情的态度。读大学时,她有不少追求者,但为了不增加安保的负担,她选择了孤独。大学毕业后,母亲积极为她张罗婚事,但突遭刺杀。在女代母职的5年里,她用母亲的衣物包裹自己,因此也包裹住20岁出头的芳华,以及对爱情的希冀。父亲遭刺后,她也曾思嫁。临搬出青瓦台时,她在电梯里跟父亲的一位部长相遇,对方此前曾多次表示,希望她能做他的儿媳。她满怀期待地招呼说:“您好!”但直到电梯门再次打开,对方也没有看她一眼。如今,她饱尝世态炎凉,什么人都不愿意相信,又何以相信爱情?
独处3个月后,朴槿惠出门了,她一身素装,来到首尔古老的宗庙,对着佛像深深参拜。母亲生前是个佛教徒,她想追寻她的足迹,看是否能获得内心的平静。然而,她很快发现,痛苦太多,疑惑太多,一种信仰远不足以使她得到拯救。没过几天,她又来到一座教堂,接受了天主教的洗礼。接下来,她疯狂地阅读各种文化背景的宗教和哲学书籍,可不管哪门哪派的思想,都缺乏一种足够的力量,理清她的思绪。她努力想去信奉各种宗教,又觉得什么都不可信。一年以后,孤独犹在,混乱犹在,怀疑和迷茫犹在。
1980年秋,又一个阴雨天。朴槿惠坐在老屋的窗前,桌上放着一本英文版的《中国哲学简史》。该书是根据中国著名哲学家冯友兰1947年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的英文讲稿整理而成的。她没有急于翻开,而是检索她跟中国文化的联系。父母都曾在中国东北生活过,他们从小教她说汉语,认汉字。小学的时候,父亲送给她一本中国古典小说《三国演义》,她特别欣赏英雄赵云,他勇猛、忠诚而坚毅,其中大战长坂坡,“怀抱后主,直透重围”一幕,尤其让她怦然心跳。她从没有机会认真恋爱,却很早认定,如果要找爱人,应该是赵云式的。
温馨的回忆像穿窗弥漫的水雾,开始浸润她干涩的心灵。而当她真正翻开书的时候,她分明感受到一种明亮的光芒,直达心底。冯友兰以贯通中西、纵横古今的视野,对中国哲学进行了系统而深入浅出的讲解。他说,这世界上有各种人,每一种人都有那一种人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从事政治的人,有可能成为大政治家;从事艺术的人,可能成为大艺术家。但是职业上的成就,不等同于作为一个人的成就。专就人本身来说,最高成就应该是什么呢?中国主流哲学家的答案是,内圣外王!内圣,是指修养的高度;外王,说的是人的社会功用。只有具备最高精神成就的人,才最适合为王。
字字珠玑,穿透内心,她一直想不明白,给韩国带来经济飞跃的父亲,为何不受国民拥待?现在,答案开始清晰,他有积极的社会功用,修养却没有达到足够的高度,不足以服众。她从早晨读到傍晚,不仅没有像读其他哲学着作那样,迷失在深涩难懂的道理中,反而清楚了解到中国历史上有哪些圣人,他们有怎样的思想,这些思想跟政治有什么深厚的联系,在漫长的历史中,如何被发展和利用。
在那个雨雾弥漫的夜晚,外边一片漆黑,她却分明看到一个美丽而深邃的夜空,老子、庄子、孔子、孟子等等,是嵌在这夜空中闪亮的星星,对她眨眼,闪着神秘而诱惑的光芒。
冰公主蜕变成女总统
《中国哲学简史》成为朴槿惠了解中国哲学和文化的入门书,她又找来冯友兰在30年代出版的中文版两卷本《中国哲学史》,潜心研读。该书引用了大量的诸子百家原文,从1980年到1987年,她凭着刻苦自学的精神,硬是克服了语言障碍以及诸子百家明晰不足、暗示有余的特点,通读了上下两卷本长达60万字的巨着。
她写下了大量的日记,记载经典引导下的心灵跋涉。她说:“读中国哲学,难在暗示处,妙也在暗示处。”她用先贤的思想分析过去的灾难:“‘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责之急,怨之深,父亲之刺,大概因由于此!”朴正熙当政时,一方面大力发展经济,对工人施与恩惠;一方面极力压制言论自由,打击异己。他主持建造了韩国第一条高速公路,却拘捕杀害数万知识分子和反对派。被刺杀的当晚,他因为严厉指责情报部部长工作不力,导致部长恼羞成怒掏枪射击!
她这样评价冯氏着作对她人生的影响:“在我最困难的时期,使我重新找回内心平静的生命灯塔的,是中国著名学者冯友兰的着作《中国哲学史》。它蕴含了让我变得正直和战胜这个混乱世界的智慧和教诲。”
朴槿惠此后的一切言行,都体现出中国哲学智慧和个人痛苦经历交相作用的复杂烙印。在日常生活中,她严守道家的养生说,穿最简单的衣服,吃最简单的食物,且从不吃饱,常年保持不超过26英寸的腰身。从20世纪80年代初到90年代中期,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她唯一参与的社会事务是岭南大学的理事长。她找回了真正的平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她说:“过去我刻意模仿父母,现在我认为,一个有深度的灵魂,是要遭遇思想的探索和人生的磨砺的!”1987年,朴槿惠到台湾留学时,身上的斑点已经褪去,神采奕奕,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她秉守儒家的中庸之道待人接物,言语不多,语速也不快,对人不显热情,也决不冷淡。她推崇冯友兰儒道兼修的观点,又信奉老庄的无为而治,喜欢遵循规律办事。1989年,弟弟朴志晚因为沉迷毒海被拘押,朴槿惠不拯救也不探视,妹妹指责她冷血,她回应说:“‘反者道之动’,任何事情发展到了一个极端,就会走向另一个极端。他可以自己拯救自己的!”此事导致姊妹关系恶化,此后,妹妹朴槿令成为她最强劲的反对者。
然而,冷静兼容的思维,最终帮助她等来了命运的转机。90年代中期,韩国经济衰退,各种思潮泛滥,民众感到政府软弱无力,在此种背景下进行的“韩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总统”的民意调查,朴正熙的得票率竟然高达70%,民众怀念他创造的经济奇迹。
一直隐居修炼的朴槿惠,瞅准机会顺势而出,竞选国会议员,她胜了,此后一路过关斩将,直至2012年竞选总统之位。
这是一次空前激烈的政治角逐,因为身份特殊,她领受到许多人的爱,也领受到一些人的恨。她以强大的精神力量,游刃有余地消解了这些爱恨荣辱。针对批评者说她是“冰公主”“冰山女王”,不具亲民的魅力,她说:“冰,是坚硬万倍的水,结水成冰,是一个痛苦而美丽的升华过程!”
她再次胜了,成为大韩民国第一位女性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