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严雷对苏沁说过一句很伤人的话。他说,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做情人。
说这话时,他与苏沁正在机场等候飞往三亚的航班。苏沁边上坐了个艳妆女子,正与身边的男人当众调情。女子显然已经不年轻了,但言语间娇嗔不改。那种不自然的亲昵,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并非原配。
严雷这句话,当然是针对艳妆女子说的。但是苏沁听了进去,并细细地咀嚼吞咽,然后,在飞机腾空那一刻,替自己流了一滴泪。
也仅仅是这一滴泪的悲戚,然后她就笑了。因为她看见严雷为了减少耳压,像个孩子一样夸张地张大了嘴,一口白牙,似兽的齿,粼粼闪光。
和严雷在一起,苏沁经常无暇忧伤。因为这个34岁的大男人,某方面简直与孩童无异,经常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惹她发笑。回想在治平离开的这3年里,如果不是严雷的陪伴,她还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这样一想,苏沁的心蓦地柔软,原谅了方才严雷的无心之语。
有种男人,真是天生的宠儿,无论他做错什么,你都不忍心去责怪。
这句话,是元珍说的,4年前,在她与严雷的婚礼上,看着罔顾新郎身份、与狐朋狗友闹做一团的严雷,元珍眼底满是宠溺,对着伴娘苏沁生发出如上感慨。
苏沁在心里轻轻叹气。严雷无疑是幸运的,有这样一个妻子,对他全心全意,丝毫不疑。苏沁觉得自己是可耻的,因为她在元珍与严雷4年的婚姻生活里,暗渡了一年的陈仓。
二
苏沁与严雷的开始,发生在治平离世一年之后。
治平走得太突然了,原本还在兴致勃勃地装修新房,打算3个月后与她结婚,因为在楼梯上摔了下来,被查出患有骨癌,且是晚期。
3个月后,气息奄奄的治平,把苏沁的手放在严雷的掌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苏沁没有哭,她的悲伤已经被漫长的治疗稀释,反而是严雷忍不住在医院里大放悲声。做为治平的师弟,平素在工作与生活上,蒙受了治平太多的照顾。如今治平走了,却把未婚妻托付给了他,这让他情何以堪?
葬礼过后,苏沁向公司请了假,关起门来不肯见人。严雷是第一个来看她的,几乎把门捶烂了,也不见她来开,只好怏怏地离开了。
两天后,她开门,发现门口放了一盆石榴,正灼灼地开着花,艳红似火。
日射血珠将滴地,风翻火焰欲烧人。那一刻,她想起了白居易的诗句,觉得平素大大咧咧的严雷其实是个有心人。
严雷再来时,她便不再拒他于门外。
第二次来,严雷带了一只小狗,并冒充内行,在她家浴缸里示范给小狗洗澡,期间不停地打喷嚏流眼泪。原来,他有过敏性鼻炎,对狗毛敏感。
他涕泪交流的样子太过狼狈,终于逗笑了苏沁。严雷的欢喜如同孩子,顺口来了句打油诗:只要能博美人笑,喷嚏打死也无妨。
苏沁留下了那只小狗,给它起名叫雷达,其意不言而喻。
三
严雷自告奋勇,接手了苏沁新家一度中断的装修。他从前是个甩手掌柜,家里的事样样不用操心,如今遇到更弱的苏沁,只得硬着头皮上。去建筑市场买材料,监督工人干活,有模有样地训斥偷懒的工人。
有一回,苏沁去查看进度,正赶上严雷在训人,工人诚惶诚恐叫“老板息怒”,她听得忍俊不禁。
装修是很折磨人的活儿,一个月下来,他瘦了很多。完工那天,她请他去城中最高的旋转餐厅吃饭,以表感谢。
那晚,她叫了一瓶陈年红酒,自己喝了大半瓶。酩酊之际,扑在餐厅的玻璃幕墙上,望着底下的万家灯火,嚎啕大哭。
那晚是严雷把她背回家的,她醉得人事不知,醒来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而严雷在客厅的地板上睡得正香,估计是从沙发上滚下来的。
熟睡中的男人,都有张孩子气的面庞,她跪在地板上怔怔地看了很久。
一个平素大大咧咧的男人,突然关心起人来是很致命的。
严雷的变化显而易见,他开始每晚给她的手机发气象信息,提醒她注意冷暖交替。他还不时地买些水果饮料来她家,说是单位发的福利。
她总是不说什么,沉默收下。隔日,便去给他的女儿买衣服买礼物,一一还回去。
元珍对她的感情生活很关心,张罗着要替她再找个好男人,她笑笑婉拒。
时间一日日过去,雷达的身形日渐壮硕,牵着它散步,她时常被拖得气喘。送她雷达的那个人,依然对狗毛敏感,他一来,她只能把雷达关进浴室。
她的伤口,也在一日日平复。与他之间,却渐生暧昧情愫。但她是理性女子,懂得克制,始终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有一天,他突然不悦地在电话里质问她:为什么总是我给你打电话,你从来不打给我?
她半真半假地笑:有什么好打的?手机费那么贵。
他再来她家的时候,突然一本正经地跟她说:以后我每个月给你50块钱好不好?
她惊诧:干什么?
他理直气壮:给我打电话啊。
她很想笑,为他的孩子气。可是咬紧嘴唇的那一刻,她发觉自己其实很想哭。
四
元珍在学校里评上了优秀教师,带了两个尖子班,周六周日也要给学生补课,严雷便时常将女儿带来苏沁家玩。
她教他两岁的女儿玩彩泥手工,小丫头很喜欢她,来了就不肯走。有一次,他歪在沙发上,看着她们其乐融融的样子,突然说了一句:你比孩子她妈更像孩子她妈。
她心里狂跳了一下,却也明白,这是他的无心之语。
他们的关系,是在一次台风天之后,有了实质性改变的。
台风肆虐的第二天,她发现墙体出现大面积渗漏,而水眼看便要洇到插座上。她怕电线短路,情急中打电话给他。他大风大雨地赶来,爬上房顶的平台查看,原来是地漏给堵上了。
清理完地漏,他全身都湿透了。她让他冲个澡。并去找治平的衣服让他换。那天她受了惊,看到衣服又思人,正掉眼泪的当口,他从浴室出来,想也不想就抱住了她。
那是她在治平过世后,第一次亲近男人的身体。被压抑的悲伤混和着复杂的情欲,带给他们的,却是别样的狂野。
事后,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我是不是特混蛋,跟你上床,居然没有一点儿负疚感。
她没有回答,其实她想说的是:特混蛋的那个人,应该是她。
他们在一起后,她曾经半开玩笑地问过他:你会不会离婚?他眼睛一瞪:你神经病啊!好好的离婚做什么?
从他的反应可见,他是真的没有想过这一步。他像个贪玩的孩子,索取着婚姻以外的激情,从没想过要背负任何责任。她早就该明白。
这样的傻问题,她问过一次之后,便绝口不再提。
五
一年里,无数次,她想过要离开,却一次次,身不由己地回头。她像中了符咒的娃娃,逃不开他的手掌。
她以为他至少是爱她的,借着爱的名义,她由着自己沉堕。直到有一次,她无意中听到他在电话里教训别人,大意是说,找情人就要找清高一点的,骄傲一点的,不会逼着你离婚娶她,甩起来也轻松得多,只要冷落她几天,她就会自动放开你了。
她当时心里像被锥子刺了一下,尖锐地疼。她一直以为,他的没心没肺只是孩子天性,万没有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心得总结出来。
这般精辟的泡情人言论,用在她身上,可不是正解?
是从那时开始,她真正动了离开严雷的念头。
三亚之行,是她提出来的,她想用一次分手旅行,写下完美的终局。他不知她的心思,表现得很开心,对元珍谎称去出差,与她一起奔赴三亚。
他果真玩得尽兴,冲浪,开沙滩摩托,替晒太阳浴的比基尼美女抹防晒霜,一点儿不顾及她的想法。
他始终是兽一般的男子,热烈,直接,看人的神情,有着孩童般的无邪,是女人都无法抵挡这种无邪的性感。
她藏起忧伤,陪他尽着这最后的欢娱。
最后一夜,他们住在海景房。宽敞的房间,梦幻般的落地窗。时近中秋,月光照进来,一室皎洁。他们在潮声里做爱,一次又一次,仿佛没有明天。事实上,也的确没有明天。
半夜里,她仍不肯睡,拖着他去海滩上散步。她不会游泳,他知道,她却故意问他:如果现在我跳进海里,你会不会来救我?
他懒洋洋地说:能不能换个假设?老套。
她没有答,突然发足向海里狂奔。他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随浪头浮沉出老远。他扑入海中将她救回,抹去一脸的水,又惊又怒地骂:你发什么神经!你发什么神经!
他其实不会骂人,骂来骂去都是这一句,却看得出来是真正动了怒,额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那一刻,她跟自己说:这样就够了。无论爱与不爱,这样就够了。
六
5天的三亚之行,是她的罗马假日。过了以后,今生不再有。
只是想不到,这最后的记忆,却是以如此不堪的结局收场——世间事,真有那么凑巧。元珍学校的一名老师,当时也正好在三亚度蜜月,相机的镜头无意中捕捉到了他们的身影。同事在单位里用幻灯片播放照片的时候,元珍一眼看到了他们。
元珍是知识女性,没有大哭大闹,她冷静地找苏沁谈话。她说,我和严雷都理解你失去治平的痛苦,但是,你不可以任性到拿死人做后盾,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元珍的话像钉子,扎在苏沁的心尖上,她疼极了。原本已经打算要结束这一段灰色感情,只是想不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她最后一次给严雷打电话,说要把他遗留在她家的东西还给他。他在电话里孩子一样诉苦:我被元珍罚面壁思过,出不来,要不你快递过来?我付费。
他的口气平静,甚至还开着玩笑,像没经过什么风波一样。她想起他说的,有些人天生适合做情人。他是否从一开始,就将自己归为此列了呢?
有些事不能深想,越想越觉得自己傻得出油。就当他是个孩子吧,玩一场出轨的游戏,最后回到正确的轨道里,继续他如常的生活。而她,没有这个定力,站在激荡的波心里还能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只有选择离开,离开这座城市,走得远远的,成全他的没心没肺,成全他的无负无担。
飞机又一次冲天而起的时候,苏沁学着严雷的样子,夸张地张大了嘴巴。MP3里,阿菲落寞地唱着:心属于你的,我借来寄托,却成了我的心魔,你属于谁的,我刚好经过,却带来潮起潮落……
过往种种片断冲入心底,眼泪肆无忌惮地滑落她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