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买一支狼毫笔时邂逅了他。狼毫笔在他的店里,店在古色古香的青石板街上。
这是一栋两层阁楼,黛瓦朱漆,屋中央一个超大的画案,毡子上果酱铺似的洇着深浅斑斓的丹青遗渍。三面墙上一溜儿挂着字画,画下是琳琅满目的笔墨纸砚。
他拿一支狼毫递给我:“孩子学画尚早,她太小,练字是可以的,不过也不必花钱请名师,先拿字帖临一下。”“你这样的丹青能手,孩子肯定也很出色吧?”我问。“不,我的孩子不学画,学武术去了。”他见我吃惊的样子,顿了一下,苦笑,又摇摇头,“歧途啊,歧途……”
我问:“什么是歧途?”我不确定他说的歧途是指学武术,还是丹青书法。
“干我们这行的,听上去很风雅,却清苦寂寞,孩子可以把此当爱好,若以此为生,却好比歧途,我的叔父,”他说了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他默默地画了一辈子画,从不像别人那样包装宣传,直到去世,连县美协都没进去,画自然也卖不出大价钱。”
我说,你叔父的大名,早已遍布大江南北啊,怎么会?他答道:那是他去世之后的事了。叔父活着的时候,困顿了一辈子。曾为生计所迫,卖掉了房子,一家人挤在画室的角落里。他的画很好,名气却没有,他知道自己的价值,便宜了不肯出售,遇上朋友,或者清贫的知音,又免费赠送,这样一来,卖画的收入寥寥。
叔叔有八名学生,学生们最了解他,也知道他的价值。叔叔仙逝后,学生们跑到北京,凑钱给他办画展,机会这时候来了。
一天下午,来了位老先生,站在画前看了又看,爱不释手,问:“我能不能见一见这位画家?”学生们说:“老师已经不在人世。”老先生叹了口气:“遗憾啊!那么,我能不能用我的画换你们这一张?我很喜欢。”学生们很干脆地告诉他:“不行!”他们想,你随便画张画,就想跟我们老师的换,怎么可以?
老先生离开后,有知情人对学生们说:“你们认识刚才那位老先生吗?”学生们说,不认识。那人说:“想你们也不认识!他,可是李可染大师啊,连他的画,都换不了?”
学生们惊呆!
自那以后,叔叔突然就声名鹊起,他的遗作,价格节节攀升,叔叔若在天有灵,是喜是悲?也可能,两者都有吧!春日的黄昏,斜晖脉脉地漫过窗棂,流淌在宽大的画案上,淌在那些瘦竹、卵石上,也照着他幽邃的眼。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我想起了这句诗。这是古今多少艺术家的宿命!他们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艺术本身,无暇或者不屑于俗事,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成就了他们,同时也误了他们,但艺术也给了他们最纯粹的快乐,这种快乐,是最超拔,最永恒的,是云端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