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儿出生后,我就开始改口叫他爷爷。
那年我父亲30岁,既有战功,又是黄埔军校出身,军旅生涯正被看好,但他为了早夭之子却宁愿当个逃兵。我母亲每次讲起这段故事都还余悸犹存:逃兵在那个时候可是要枪毙的啊!后来因为我外公与长官的说情力保,我父亲才侥幸逃过军法制裁。
我那个早夭哥哥的离开,好像也带走了父亲的部分生命。他虽然还有六个子女,但他的父亲角色却始终很淡也很远,他跟我们兄弟姐妹中间好像总隔着一层难以言说的什么东西。一直到德儿来到世间,才又唤起了他早已遗忘了30多年的角色记忆。他是以爷爷的身份在扮演父亲的角色。用我母亲的话来说就很清楚了:你们六个小的时候,你爸从来没替你们把屎把尿过,但他对孙子却什么事都做,比他对自己的孩子还更像个父亲。 德儿在小学毕业前的12年,他们爷孙俩几乎是须臾不离。
台中中清路稻田旁的社区里,爷爷每天等孙子放学后,牵着他的小手穿过大街小巷,一路玩回家,沿途熟识的店家看到他们都会打招呼:老爷爷又接孙子放学啊。听到这样的招呼,木讷的爷爷也会笑着回应:是啊,是啊。 爷爷过世后这几年,我常跟德儿开玩笑:你是我儿子,怎么生活习惯跟我那么不像?比方说,我爱吃酸涩的橘子李子,他却只吃甜蜜多汁的苹果,因为从小爷爷就只买苹果、削苹果给他吃;我爱吃鱼虾蟹蚌,他却怕刺不爱吃鱼,因为爷爷以前都帮他把鱼刺拿掉,他吃惯了没刺的鱼肉;当然,他们爷孙俩个性之拗、之顽固,简直是一个模子捏出来的隔代教养的潜移默化显然比基因隔代遗传的影响还要大。 爷爷不但是他孙子的保姆,也是他的保护神。
任何人只要对他孙子大吼,轻者被爷爷怒目以瞪,重者必遭爷爷厉声斥骂,连我有时候想要履行一下当父亲的权责,也常因他护孙心切而弃权投降。 有一年,德儿在学校玩单杠,不小心跌下来摔破下巴,爷爷把血流不止的孙子送到医院后,立刻打电话回南部给我母亲。你爸在电话里哭得不像话,一直怪自己没把孙子照顾好。我老妈每次描述这通电话时,都不忘加个批判性的注脚:来台湾几十年,我没看你爸哭过,你哥小时候调皮捣蛋常常受伤,但也没看他伤心成那个样子。只有在你另外那个哥哥走的那天,我看他哭过。她指的是那年我父亲雪夜送子的故事。 德儿出生那天,我从医院打电话给我父亲:老爸,你当爷爷了。
一个月后,他只带了一个行军袋,里面塞了一床棉被和几件衣服,就搭火车到了台中,住进我租的一间房里,开始扮演他一生最快乐的一个角色:爷爷。但他这个角色只扮演了18年,太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