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林村的村口是光秃秃一片晒场,晒场是好多户人家联片在一起的。就有人在自家晒场上,简单种了些早熟易收又省种子的粮食。由于是将就着种的,也就不施肥、所以长的稀疏,那晒场就有点斑驳不齐的斑秃。晒场上到处是简易低矮的屋子,那是农忙时看护粮食和放农具用的。屋里放着夜宿用的草席被褥,以及收干晒湿用的木耙,木锨、扫把和农用塑料纸,主要为预备天气。农忙季节多雨,雨来时整个晒场慌乱一团。大人喊小孩哭,木耙搂木锨堆、扫把忙着扫,叽哩咣噹煞是热闹。扫好堆匀塑料纸一盖,躲避雨淋、防霉湿腐烂,农民称之抢场。天晴时则不慌不忙,掀下塑料纸、把粮食扒平放匀让阳光照晒,晒干晒透方能归仓。
这晒场靠边处有两间高其它场屋些许的场屋,是用水泥方块有孔大砖垒砌而成的。屋门口种了一棵葫芦,用草绳树枝搭了个架,那葫芦顺势爬上、翠绿肥大的叶片下开着洁白的花、也透出毛茸茸幼嫩的葫芦。葫芦架下有个简易的泥糊灶台,灶台旁有口水缸,缸旁有个用塑料纸盖住了一个不太大的草垛。草垛旁有三三两两的鸡,在不厌其烦地刨着。一看就知道这里有一户人家,其实这户人家也就一个人:她就是坡林村的村民孙大娘。
孙大娘有儿有女算不得孤寡老人,但这老人孤独低微地一直住这场屋三年了。老人面貌和蔼,衣衫虽旧但洗得干净。一头白发干枯如草,时常半直半偻着腰和过往的熟人打招呼。
孙大娘是被家中俩儿媳妇撵出来住场屋里来的。孙大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取名联合,次子新合。但不知咋的,这叫着叫着就叫成了大合二合。女儿取名秋花,夹在大合二合之间,大合喊妹,二合喊姐,长到二十多岁嫁到金花村。
大合结婚那时,孙大爷还在。孙大娘虽为娶媳妇出彩礼犯愁,好歹还有老伴陪着商量着,她心里有个靠头。那年大合满了二十四,托媒人在金花村说了现在的儿媳妇董翠。由于老两口第一次找儿媳妇,很是隆重上心。那董翠人高马大高挑细腰,新鲜衣服一穿有模有样。孙大爷左看右看越看越中意,孙大娘喜得合不拢嘴。她在老头面前直夸董翠:“瞧瞧那个子吧,真是个子大门口站,不干活也好看呐!”
董翠来孙家议论婚姻大事了,孙大爷喜上眉梢,让董翠提要求讲条件。董翠说:“这六间屋俺要东头三间,西头三间给老二,中间必须立界墙!”
大合说:“那俺爹娘住哪呢?”
孙大爷喜不自禁:“中中!”
董翠说:“还得给俺盖三间东平房!”
孙大爷一磕烟袋锅:“中中!”
董翠说:“俺过了门就得分开过!”
孙大爷说:“恁不说分,咱也得给恁分,人一老了就不干净!”
孙大爷孙大娘对董翠的要求一一答复,能给的尽量给。老两口土里刨食紧巴巴地度着日月,就熬着筹备着娶儿媳妇。他们东家挪西家借倾尽所有终于把董翠娶回家中。谁知自从董翠进了门,孙大爷却因腰间盘突出不能下地干活了。前期董翠当面不说,背后总在大合面前嘀咕。大合总哄劝着说:“妻贤婆慈家庭和,爹是病了不能干,不是耍滑不想干,将就将就!”
董翠一瞪眼:“我还不是想省下你出门挣钱!”
孙大爷虽然身体有病,但能干的活尽量干,对儿媳妇却是鞠躬尽瘁,处处赔笑脸赔小心。董翠不领情,整天没个好脸色,后来得寸进尺发展到指桑骂槐。她骂牛:“没有用的东西,你就吃草咽料的本事啦?不下地干活整天装死啊?”老两口只好装聋作哑,忍气吞声。怨恨自己没有能耐帮顾不了儿子家过好日子。
一次,孙大娘去了女儿家,听人说女儿小产了,当妈的不放心得去看看。她提了自家母鸡下的蛋,去金花村走闺女了。孙大爷在菜园新栽了茄苗,上门找大合挑水去溜溜。大合不在家,说是去赶集。董翠看婆婆挎鸡蛋走闺女,正恨得没地方撒气。见公公找上门来,她冲出来问:“干什么?”孙大爷笑着说:“在菜园新栽茄苗,找大合担一挑子水去浇浇,一挑子就行!”
董翠说:“有活儿了就找上俺的门啦,眼里就有恁儿啦?有了吃地喝的就有恁闺女啦!恁咋就不叫恁闺女来干?”孙大爷说:“不就是一挑子水吗?不挑就不挑,等恁妈回家挑.我是腰痛不能弯腰使劲,要不,这挑子水算什么?”没想到董翠跳起脚骂:“别恁妈恁妈的,谁跟她吃里扒外的老壳子叫妈妈?恁想叫自己叫!”
孙大爷再好的脾气也让儿媳妇骂火了,他气愤儿媳妇伦理不分乱了规矩。平时再低三下四,为的是熬日月盼孙子。只要不太过分,老汉能忍就忍了能将就就将就了。可将就来将就去越来越过火了,孙大爷第一次在儿媳妇面前拉下脸:“菜园里的菜恁可一样没少吃吧?韭菜刚冒头你就去割,辣椒刚结没上辣味,还苦着呢你去先摘了吃!”
董翠双手叉腰:“那是俺该吃,谁叫恁养儿呢?谁叫恁养儿娶媳妇回家的?要想没人吃最好去当绝户头!”结果爷俩扭打在一起,大打出手,董翠哭着骂着引来成群的人来看笑话。孙大爷气得嘴唇直哆索,自觉丢了颜面,众人忙劝架拉开。孙大爷在恶战中伤了腰,回家躺倒起不来下不得床。痛到无法了,儿子带他到中医院理疗科,推拿按摩牵引针灸贴膏药。当时有效,回家一段日子又不行,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大半年。
董翠在家里又和婆婆水火不容,争议迭起,叫骂升级。大合在夹缝里左右为难,很难做人。烦事常发生,不堪其扰便以避为上,尽量少在家不掺和。赌气上了麻将桌,消磨回家的时光。渐渐的有了赌瘾,与地痞无赖混混的经济纠纷不断。家里的粮食卖了还赌债,不够了卖牛、牛卖了不够再卖手扶拖拉机、拖拉机卖过了,还有人在家坐着说不拿到钱不走。董翠哭着要离婚上吊,孙大爷也悲愤交集老泪横流也喊上吊。就在院中老槐树上,以一根麻绳打个结往脖子上一套,真上吊了。
但吊死的是孙大爷,而不是董翠。消息传到赌场,大合跌跌撞撞奔回父母住的院子,娘和妹妹正哭天抢地哭嚎。董翠的眼是干的,烈火在心口燃烧,见了大合扑上去就咬了一口。抓起丈夫又哭又骂又捶打,把所有的惊慌责任都推脱发泄到大合身上。众人好不容易拉着劝着分开,大合又被舅舅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
大合抱头痛哭,声似牛嚎。父亲被活活气死,家里穷得吊蛋精光,媳妇身怀八个月的娃也要寻死上吊。舅舅流着泪,也只能以巴掌扇着做娘舅的尊严和心痛。大合后悔莫及,痛不欲生以头撞着父亲的棺木,说是陪了他去。舅舅说“:别学那熊样,弄那些无用的势也白搭,想死哪个地方都一样,用得着在这撞?你得保征把这一家子撑起来,你得给恁娘一个交代!”
大合止着哭,说:“舅,我听您的,您说咋的我咋的!”舅舅说:“中,听我的不是?听我的你要不赌钱不耍邪,把恁家的日子过起来,把恁兄弟管好,不叫恁庄上人看笑话!”
大合的保证说得舅舅舒心惬意,但事情做起来远比说的相远的多。大合借钱做几茬生意,时运不济,做什么赔什么。赔得儿子出生摆酒席的钱都拿不出,还是二合在威海打工寄的钱应的急。赔的媳妇的脾气越来越坏,坏到一天不骂人日子没法过的地步。骂完大合,骂婆婆,骂完婆婆就骂作古的先人。大合落魄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后来一赌气南下广东去打工,再也不沾生意的边。他觉得能经商的人也是天才中的奇才。天才是能力,奇才是本事,能挣到钱的无疑是本事顶天的人。大合与经商无缘,只好一天按小时打工发工资。那样挣得少,风险也小、少操心,自己也安心。大合一走就两年,两年时间,走时他们家儿子尚在襁褓中。如今都能快跑着找奶奶告状,清楚地叙述自己告状的小理由。
董翠还是怨天尤人地吵吵闹闹,为自己嫁了个穷鬼怨声载道。丈夫不在家,只有找婆婆撒气泼火。她说:“真是倒八辈子霉啦,当年那么多上门提亲的都不愿意,挑来拣去钻到火坑里来啦,这日子过得没个盼头!”孙大娘不敢和她顶嘴,任凭她漫骂撒泼欺凌。她想,儿媳妇和婆婆没有血缘关系,年纪相差的又多,见识和为人处事上辈人和下辈人没法一样。老头子撒手走了,大儿子和闺女好歹都有家了。二合也老大不小了,四处跑着打工还没个合适的对象。没有对象就成不了家,成不了家娘的任务就没完成。任务完不成就有一大块石头堵着心口,死也不甘心啊!熬着吧,熬到二合成了家,咱该咋死就咋死!
孙大娘攥着小孙子的手,心里无限欣慰。她觉得熬日月过日子就是熬子孙后代,日子过的是儿孙的日子。有孙子看着,受点气就受点吧,为了孙子也得忍着扛着。二合在威海制服厂打工,电话没少往家打。每次二合打电话回来就打到村里小卖部里,再由人家转娘去接。孙大娘接到通知就一路小跑早早守在话机旁,专等二合按约定时间打过来。电话一响,孙大娘就急不可待抢了话筒,不是拿倒了,听反了就是无意按了什么键不通了。终是通了,她就对着话筒大喊大叫,生怕千多里的路,那么细的一根线传到对方会听不清。
这天董翠送孩子过来,恰巧来人通知说二合来电话了。孙大娘抱着孙子,董翠也跟着一起去了。进得小卖部电话就响了。孙大娘对着电话喊二合,她说:“二合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多干点活是对的,一定要吃饱,别太节省!”董翠抱孩子在一边抢白:“心痛啦?还不是白心痛!有本事心痛他,咋不让他上大学坐办公大楼?”
孙大娘犹豫着没话说了。那边二合急急得喊:“娘,您咋了?是不是和嫂子惹气?”孙大娘连连说:“没有,好着呐!”就流下泪。董翠对着电话吼:“心痛恁娘了就回来,要不然我真折腾死她算熊的!”二合就对着电话骂她是母夜叉,母夜叉骂他不得好死。孙大娘只气得干抹泪,啥法子没有。好好的一件事,让叔嫂二人给骂散了。
二合自那天和嫂子骂了一架后,没超过一星期,就出现在娘和嫂子面前了。而且还带回一个姑娘,叫李月萍,说是后岔河村的,在威海和二河一个车间干活。孙大娘喜出望外,在看李月萍也是高高大大好个子,和董翠一般高。她心满意足地拉了李月萍的手问长问短。孙大娘的屋里挤满了村里老老少少来看热闹的,二合分散了香烟糖块,尔后宣布下月初十结婚。孙大娘倒懵了,虽然日思也愁二合能尽快找个媳妇,也还没想到会快到这么快。董翠一把拉过她,皮笑肉不笑地说:“俺的娘呀,恁是越老越糊涂啦?恁看看那肚子吧,八成是有了,这样不更好?省心省钱!下个月就下个月,免得夜长梦多!”
二合说:“我说大嫂,我看恁是怕我要结婚催大哥还钱吧?”董翠当李月萍和众人面不好发火,再说她心里真是那么想的。只好矫情澄清事实,她和气地笑:“那好吧,恁就等恁大哥还了钱再结婚,我看是谁急不可待?我寂寞着等他婶子进门做伴呢!恁不急,我还急着抱侄子呢!”众人都笑了,二合也跟着乐。叔嫂的矛盾在笑声里化解。
二合的婚事顺利得让孙大娘感觉是做梦,李月萍对结婚住房彩礼没对孙大娘提出任何要求。她说:“恁尽心就行了,我总不能让恁这么大年纪了东凑西借得去借钱,到时候恁拿什么去还!”李月萍进得门后,处处显得与董翠不同。她见李大娘抱柴草,她过去抢夺:“娘,我来吧!”更重要的是她从不表现出厌烦老人脏,唠叨。逢集上店买了好吃的也分一份给婆婆。
孙大娘舒心极了,觉得熬了个好媳妇。姑姐秋花也对这个弟媳妇满意,有事没事的抱了孩子来看看妈。也到李月萍屋里走动走动,娘几个时常欢声笑语地在一起谈论着什么。这边却让董翠气红了眼,嫉恨李月萍爱显摆城府高,花言巧语收拢了一家老小的心。这老老少少抬高了李月萍,自然就贬低了她董翠。
董翠决定想法从中挑拨离间。这天,李月萍娘家哥去县城进货遭遇车祸。说是不大碍事,但李月萍还是急得哭了,孙大娘连哄带劝安慰她回家看看。李月萍听得婆婆的话,收拾一下准备回娘家。临行她把钥匙给孙大娘,并叮嘱说:“娘,我走了,您别忘给两只芦花鸡喂食,还指望它们下蛋哩!”
董翠正抱着孩子塞给婆婆,说自己要赶集上街。孙大娘接过钥匙,抱了孙子。说自己都知道了,让她们都放心地走就是了。李月萍去了医院看哥哥,但董翠并没有去赶集。她见婆婆喂过鸡,锁上门,抱了孩子离开家去串门。就踩了木梯,从界墙上跳到李月萍的院子。由于那两只鸡是李月萍娘家新逮来的,怕出去找不到回家,都剪了翅膀放在院里熟悉环境。董翠没费什么事就抓到了两只鸡,她手里提着鸡,怕鸡叫弄出声音引人发现。就用手捏住鸡脖,防止鸡叫出声来,然后又翻墙回自家院里。把两只鸡杀了一只吃肉,另一只送给娘家。却把鸡毛顺墙倒进婆婆家茅坑。
李月萍从医院回家不见了芦花鸡,娘俩家前屋后找了好多遍,依然不见鸡影。后来李月萍想到茅坑,她想鸡剪了翅膀,或许掉进茅坑飞不出来?她决定去看看,谁知她刚进去看见了鸡毛,就气哭了。她说:“娘呀,您要是把鸡吃了,吃了就吃了呗!告诉俺一声,省得俺着急上火四处找了!”
孙大娘畏畏缩缩不知李月萍话为何意,她走过去问“孩子,这话怎么说的?我不知道呀! ”李月萍把婆婆拉到茅坑,一指鸡毛,声态并作:“自己看吧,这是怎么回事?恁的嘴咋就那么硬呢?没吃没吃,鸡毛还在呢!那不是芦花鸡的毛吗?”孙大娘无力地自辩:“我真的没吃!”李月萍火了:“那是龟孙吃了!”说罢拂袖而去。孙大娘呆呆看那鸡毛,莫须有的罪名让她心悸而又气得颤抖,自言自语地唠叨:“这是哪个该天杀的想害我呀!”
中午董翠来接孩子,看出其中的气氛很紧张,娘俩神情很别扭。这一切正中董翠下怀,找李月萍阴险地故问原因。李月萍憋一肚子火没处发,诉说欲正浓。见董翠来问,就哭起来,断断续续说了原由。董翠继续挑拨事端,她很气愤地诉苦:“是啊,要不,我这些年咋就和她合不来?怎么对她好也白搭,打折胳膊往外拐,她心里只有她闺女!和她分开住吧,住一起没个好!”
李月萍经董翠一点拨,当即决定和婆婆分开住。但要把她赶出家门,自己没法开口,再说让她到哪里住呢?村里人不笑话咱不孝敬吗?这事还是等二合回家再定吧!”董翠说:“树大分杈是天经地义的事,谁能笑话呢?天天搞一起闹矛盾人家才笑话哩!分开了两清静!”
李月萍一琢磨这事能成,但犯愁让她住哪儿?董翠说:“咱村前不是有晒场吗?在那里花几百块钱,买些水泥大砖两天就砌好了,她住那,收庄稼时还能看场!”
李月萍就找婆婆说了,婆婆同意了。她受了冤屈,也恨不得搬出去单住。再和媳妇一个院住下去,保不齐家里猫也煲着吃了,老鼠也熬汤了,到时候何处伸冤?
就这样孙大娘住进晒场的场屋里。
董翠就抱了儿子在村里转着说:“二合不是孝子吗?他媳妇把他娘赶出来他咋就不咋呼啦?那李月萍看着老实,就干这些绝户头的事,等着吧,看她能生出儿子来!”孙大娘在场上想儿子,她想快过年了,今年过年时大合二合都回家来,到那时两家都有了孩子,凑在一起热热闹闹过个团圆好年。她的任务完成了,她觉得舒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