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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向外的孩子

我站起来,转身看着小雨妈妈,她的眼睛通红,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小雨妈妈上前给了我一个拥抱,对我说:“谢谢你,我真的很激动。”继而蹲到小雨旁边,一下把孩子抱了起来,亲吻着小雨的额头,略带哭腔地说道:“宝贝,妈妈爱你,妈妈爱你。”

掌心向外的孩子

在返回老家的火车上,我望着窗外,满脑袋里挥之不去的都是在登上火车之前,她和她的妈妈,站在月台上向我微笑摆手的画面。小雨的妈妈蹲在她面前,掌心对着自己一左一右地摆着手,而小雨在看到她的妈妈的动作之后,掌心则向外一左一右地摆着手。

这是我活了20多年,仅有的几次让我非常感动,想起来都会觉得无比幸福的故事。不过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远没有我这个故事里的配角觉得那么幸福。

因为这对当事人来讲,是一条崎岖且很大概率上是没有终点的道路,在这条路上,充满无尽的艰辛和坚持,还有要一次一次地接受上帝的宣判,以及在各种流言蜚语和现实压力的情况下咬着牙,无时无刻地给自己希望的动力。

或者说,这所谓的“希望的动力”只是自我安慰、自欺欺人的谎言,抑或不论自己是哭是笑,对面那个纯净的眼神,从来都不会与自己有任何情感上的共鸣。

因为她永远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是关于一个10岁自闭症小女孩儿和她母亲的故事,这个故事要从半年前开始讲起。

半年前,那是一个焦躁而又烦闷的午后,在火辣辣的阳光下,我拿着写完的论文送到辅导员那儿,就赶忙收拾行李,迫不及待地连夜买了站票,从东北小镇溪城只身来到了北京。

因为上大学时,学的是特殊教育专业,尤其在自闭症心里辅导这方面,稍微有一些经验,就寻思去一个自闭症康复中心谋个工作。

刚到北京时,经过与房屋中介各种咆哮与砍价,交完让我欲哭无泪的高价房租之后,我的兜里只有4元钱。在这繁华的首都,仅仅够买两个馒头、一小袋榨菜和一瓶矿泉水,以此解决掉自己的晚餐问题。

由于来之前,已经在招聘网站投了自己所学专业的相关资料,但都需要几天才能有回复。我决定先找个兼职,于是就在租往房子小区附近的公园,穿上卡通服装,扮成熊猫人,发放售楼的广告单。

我暗想北京的房地产开发商可真够有创造性思维的,拿这么可爱的形象做这种事儿,真的可恶至极,不过再可爱的外表,都伪装不了内在那颗万般损人利己的黑心。

在接了这个兼职工作的第二天,我认识了一个自闭症小女孩,她的名字叫小雨。

小雨很乖,但非常沉默,在外人看来,她是一个看起来内向的小女孩。可只有她的妈妈心里清楚,她永远都会让别人看起来很内向。但实际上,小雨几乎不可能有一天能达到可以理解外向与内向的区别。

可怜的孩子,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被老天爷剥夺了情感支配权。

孩子的这种“内向与沉默”对于妈妈来说就是冷漠,就是一块巨石,无时无刻不在压着妈妈那颗惶恐不安的心。

在我发传单的时候,与小雨和她的妈妈相照面。

我拿出手中的宣传单,热情地递给小雨的妈妈,并说:“您好,女士,这是望京新开的楼盘,看看吧。”

就在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小雨不知道受到什么样的刺激,身体直挺挺的,用脑袋撞击我的腹部。俯冲的力量很大,就像一脚射出来的足球。

我的身体向后倾倒,手里拿着的一沓儿广告单随之飘得满天飞。不过在后退一步的时候,我还是站住了,尽管腹部很疼,我用力往前蹿了一步,用腹部接住孩子的头部。

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小雨患上的是自闭症,但我知道这绝对不是有意的,这显然是一次无意识的暴力袭击。

我当时断定,这孩子肯定具备一定的暴力倾向,并且不受自己的大脑支配控制。

所以当腹部接住孩子的头部后,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握住孩子的手腕,以防止她对我进行第二轮的攻击。

因为我有相关的知识,并且反应及时,好歹没有出现更为糟糕的后果。

我用大学学过的相关方法,在十多分钟的心理疏导下,孩子终于稍微平稳了情绪,又恢复到像石头一样,陷入了无尽的沉默之中。

再后来,与小雨妈妈的交流中,印证了我的臆断。孩子因为没有自我意识,这种袭击,施击者是不顾后果的。如果当时我不再一次用腹部接住孩子的头部,孩子就会笔直180°倾倒,脑袋直接重重地撞在地上,其后果将不堪设想。

经历这场意外的小风波之后,我和小雨的妈妈就这样认识并成为了朋友。

次日晚上,她约我到她家做客,准备和她先生在家设宴,以表达孩子对我突然袭击的歉意。

我并没有在意,只是觉得很伤感,我深知这些自闭症儿童父母的不易。

我大学学的是特殊教育,参加过很多帮助自闭症儿童的公益活动,见过自闭症儿童的父母一天一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们经常以泪洗面,但每每见到孩子后却强装笑容,很令人可悲可怜的是不论父母是装笑容还是露苦脸,孩子从来都是没有感觉的。但是每一家的父母,依旧笑着,灿烂地笑着,因为他们相信总有一天,他们的微笑会得到回应,孩子也会天真灿烂地回他们一个笑容。

就像正常幼儿园,父母接孩子放学后,孩子展现出机灵而调皮的笑容。

小雨是一个很乖的小女孩,她从一出生就很沉默,沉默得让她的妈妈永远处于惶恐的状态,但她得一次又一次鼓励自己,用生命燃烧的微笑,去打破这种沉默。

在我看来,小雨是快快乐乐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世界很澄澈,她就是一颗外来的陨石,不带有这个浮躁社会所具有的任何污垢。

到小雨家的时候,她妈妈牵着她的小手,冲着她微笑,逗着她玩儿。可是小雨看起来并不买账,把手指头含在嘴里,斜抬着脑袋冲着天花板,两颗小眼珠子不停地转动,不停地发出的“叽里咕噜”的声音,口水则不停地从嘴角流出,她母亲就耐心地拿手绢给她擦拭着。

我见状,连忙把孩子的手指从她的嘴中抽了出来。我告诉小雨的妈妈,以后孩子在做此类动作时,一定要格外注意。自闭症小孩儿的感触神经非常低,如果她把自己的手指咬出血,她都不会疼。最糟糕的时候,因为她感觉不到疼,她就不会像一般孩子那样哭叫,家长若不仔细察觉,就会让孩子受到一定程度的伤害。

小雨是不愿意和我们共进晚餐的,她站在我们吃饭的桌子旁边,依旧望着天花板,偶尔嘴里咕噜咕噜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很诡异,不过也很有趣。

没有小雨参加的晚宴,我们吃得很快,孩子的父母没有胃口,我自然也吃不下去多少。用过晚饭之后,小雨的爸爸又为小雨准备专门的晚宴——玉米羹和土豆泥。他的爸爸笑着拿着食物,对小雨说:“小可爱,看爸爸给你准备的晚饭,都是你喜欢吃的。”

当我看到此情此景,眼泪都要夺眶而出,我学特殊教育的,所以我知道这是父母刻意准备的粗粮,因为医学上确实说自闭症小孩儿宜多吃粗粮。

这时候小雨妈妈告诉我,先生每天下班,都要去超市买比较好的那种小玉米,然后回来用文火给小雨做玉米羹,小雨非常喜欢吃玉米羹。不过有的时候,孩子“闹情绪”不吃的话,我先生就放到冰箱里,第二天早晨给他自己当早餐。然后晚上再买新的,给小雨再做。

说完这些话后,小雨妈妈用手拄着头,看起来很憔悴、很疲惫。顺着小雨妈妈坐的沙发椅旁边是一个小桌子,桌子上摊着好几盒药,我定睛一看,全部都是卡马西平。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通过小雨妈妈的引荐,我就在小区附近的一家自闭症康复中心上班了。小雨当然也被托管在这,所以我有了更多与她相处的机会。我很欣慰,我打心眼儿里喜欢小雨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小雨的妈妈、爸爸分别在出版社和政府机关上班,典型的长白班文职人员。

小雨妈妈对我说,这家康复中心的工作人员经验都非常丰富,所以放心把孩子托管在这里。小雨妈妈觉得我和小雨有缘,她希望我能在这里既能储备更多的工作经验,又能多多关心照顾小雨。我很感谢小雨妈妈,我答应她,会好好地照顾好小雨,让她开心地度过每一天。

康复中心基本是10岁以内的孩子,只有一个男孩,但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第一次见到他,觉得他好像《海洋天堂》里文章扮演的大富,憨厚老实,敦实可爱。不过这个孩子不是自闭症,而是先天性弱智,但心地特别善良。

听这里的工作人员介绍,这里都管这男孩儿叫“蜜瓜”。之所以会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个男孩儿喜欢吃哈密瓜。这里的一位工作人员,是蜜瓜妈妈的远房亲属。每回蜜瓜的妈妈来接蜜瓜的时候,都会带一份切好的哈密瓜给他吃。

据了解,蜜瓜的妈妈是一个单身母亲,是从安徽外来务工的妇女,现在主要的经济来源是给附近一家大商场做保洁。在蜜瓜小的时候,老家当地的邻居都把蜜瓜当成一个傻子来看待,小伙伴儿们更是嘲笑欺负他。蜜瓜的爸爸嗜酒成性,嗜赌成狂,家里本来就所剩无几,被蜜瓜父亲一折腾更是家贫凄寒。他的父亲后来因为躲避赌债而彻底失踪了。

蜜瓜的妈妈忍受不了讨要赌债的人频频去她家闹事,更有几次对蜜瓜大打出手,而愤然地带着孩子到北京来打工。一来寻思挣点钱;二来盼望在首都找到大医院能把孩子的病治好。

当我在这里工作后,发现蜜瓜俨然是这里的老大哥,这里的大多数孩子基本都面无表情,唯有蜜瓜见到哪个孩子都傻头傻脑地笑着。他总是喜欢自言自语,并且含糊不清地说道:“妈……妈……哈密瓜。”

小雨和蜜瓜的关系很好,不过每次看到他俩打招呼的方式倒是挺累人。每次蜜瓜在呆呵呵的往玩具堆走的时候,小雨都会用脑袋去撞击蜜瓜的腹部,蜜瓜首先是疼得嘴一咧,继而轻抚小雨的头部,眼珠子瞪得好大:“哈密瓜!”边说边流着口水,一滴一滴地掉在小雨头上,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个活宝,一时无语了。

来这儿工作的第三天,我发现这儿的工作人员在教这些小孩儿向别人说再见时那种摆手的动作。据了解,这里的孩子来这儿都不久,小雨算来得比较早的,但是学得还是比较慢。蜜瓜这个非自闭症儿童倒学得很快,但问题是他每次摆手都是掌心冲内,掌背冲外,你在冲自己再见吗?我疑惑不解。

后来才弄明白,原来是这儿的工作人员故意教蜜瓜的,因为工作人员一天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而蜜瓜憨厚听话,和这些自闭症小孩儿也比较玩得来。所以让蜜瓜有事儿没事儿,就用掌背冲着这些自闭症小孩儿摆手。

原来这其中有个原理,自闭症儿童的神性反应弧是直线的,也就是想让他们模仿你去做什么,你必须用他的感应事物的方法。当我们正常人将掌心冲着自己、掌背冲着自闭症儿童挥手时,这时孩子们看到的是正常人的掌背,他们为了自己能看到自己的掌背,才会把掌心向外,从而他们才能学会正确的摆手动作。如果我们正常人用正确的摆手动作教自闭症儿童,那其结果孩子们最终学习的是掌心向内。

小雨妈妈特别希望小雨能学会这个动作,她对我说,她多么希望何时能送小雨到自闭症康复中心后。小雨可以摆手,微笑着向她告别。就像那些年轻的妈妈,送他们正常的孩子进幼儿园后,可以享受到那最简单的感情回赠。她从不敢奢望,小雨有一天会对她说:“妈妈,我爱你。”

为了感谢小雨妈妈对我的帮助,也为了小雨能有更大的进步,我决定不论上班期间,还是下班陪小雨妈妈把小雨送回家这段路程,都耐心地一次又一次重复着掌心对着自己向小雨摆手。可是小雨并不领情,她只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玩着她手里的变形金刚,丝毫对我不感兴趣。

一晃三个月过去了,我每天至少做200次这样摆手的动作,每次大约持续2-3分钟。也就是说我每天有7个小时是只做这么一个动作。我的手每天睡觉的时候,都会浑不自觉地抽筋,碰到凉水更是会有敏感反应。可是脑海里一想到只要再坚持坚持,小雨就可以学会摆手的动作,可以冲自己的妈妈摆手告别,我就铆足了劲儿,充满了斗志。

在坚持到我来这个康复中心工作的第4个月的月末,我终于成功了,我事先没有告诉小雨妈妈,只为给她一个惊喜。

这一天,小雨妈妈照常把小雨送到康复中心。蜜瓜从来都喜欢早起,此时正坐在门前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在吃着哈密瓜。

小雨的打招呼的方式,依旧是用脑袋进行“突然袭击”。还好我提前有所准备,用手轻轻接住小雨的脑袋,然后抚摸孩子的头,笑着对小雨妈妈说:“小家伙一如既往的淘气呀!”小雨妈妈笑着望着我,没有言语,我知道每次小雨有这样“突然袭击”的动作,小雨妈妈心底都会满是担心。

在安顿好孩子后,小雨妈妈跟我道别,准备开车去单位上班。我叫住了小雨妈妈,微笑着对她说:“今儿我要给你个惊喜。”小雨妈妈不置可否地望着我,依旧没有言语。

我蹲在小雨的旁边,搂着这个胖姑娘的腰,轻轻地在耳边呢喃了几句。紧接着我蹲在小雨和她妈妈的中间,面向小雨,掌心对着自己摆手。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小雨轻轻地把左手抬了起来,掌心向外,轻轻地随我的动作,一左一右摇摆起来了。蜜瓜在一旁突然哈哈大笑,依旧含糊着反复说:“哈-密-瓜。”

当我站起来,转身看着小雨妈妈,她的眼睛通红,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小雨妈妈上前给了我一个拥抱,对我说:“谢谢你,我真的很激动。”继而蹲到小雨旁边,一下把孩子抱了起来,亲吻着小雨的额头,略带哭腔地说道:“宝贝,妈妈爱你,妈妈爱你。”

这时候,我赶紧把手机放到了蜜瓜手里,按开了手机音乐的播放按钮。手机里传出张悬《宝贝》这首歌曲:“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让你喜欢这世界,哇啦啦啦啦我的宝贝,倦的时候有个人陪。哎呀呀呀呀我的宝贝,要你知道你最美。”

蜜瓜拿着手机,伴随着音乐,围着蹲在地上的母女俩,手舞足蹈地转着,边转着边哼哼着,还时不时又冒出一句:“哈-密-瓜。”

看到此情此景,我的眼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小雨和蜜瓜都是幸福的孩子,虽然他们先天有残缺,但是正因如此,他们永远活在纯澈的世界里,无忧无虑地茁壮成长。小雨妈妈也是幸福的母亲,因为我们正常人轻轻松松就可以拥有却不懂得珍惜的亲属之情,在小雨妈妈这儿,一个简单的掌心向外的摆手动作,却足以让这个年轻妈妈永远地甜蜜。

半年之后,我准备回老家看望母亲,并已经跟沈阳的一家医院定好了去工作的打算,这份在北京的工作也要随之结束。

小雨妈妈领着小雨到火车站送我,临上车的时候,小雨妈妈问我,那天早晨我在小雨耳边说了什么。我狡黠一笑,说等我上了火车发短信告诉你。小雨妈妈说:“等你上火车坐到临月台的窗户边,我也送你一个惊喜。”我假装不知所以然,兴奋地点了点头,但聪明的我,早已想到。

母子俩向我摆手的动作,我想我会铭记一生的,这次北京闯荡的半年,学会最多的就是珍惜。

火车缓缓地驶出北京城,我的手机响了,是我在康复中心工作时,那个和蜜瓜有亲属关系的同事打来的。接听了电话,电话那边传来蜜瓜的声音,他依旧含糊不清的只说了3个字:“哈-密-瓜”。霎时,眼泪夺眶而出,我哽咽地说:“蜜瓜,好好照顾好弟弟妹妹们,我会回来的,回来给你带好多好多哈密瓜,好不好。”

蜜瓜似乎听懂了我在说什么,嘿嘿一笑说:“哈-密-瓜。”

挂掉电话后,我给小雨妈妈发了一条短信:“妈妈很爱很爱你,你要很爱很爱妈妈,好不好?”这就是那日在小雨耳边呢喃过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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