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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驾

张世飞在拘留证和罚款单上签了字,把家里的电话留下后,就被两个民警一左一右押着推进了号子里。随着“咣”地一声关门声,张世飞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活了三十多岁不偷不抢也没和别人吵过架,想不到稀里糊涂地就进了拘留所,犯了牢狱之灾。

酒驾

就着昏暗的灯光,张世飞发现,号子里人不少,有七八个,有些横七竖八地挤在两张木板床上,有几个抱着头蹲在墙角里。他回过头看了看那扇冷冰冰的铁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心灰意冷,从心底泛起喊着叫着:“民警同志,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冤枉的!”号子里的人哄地一声笑了。不知谁向全身散发着,张世飞不由自主地一哆嗦,牙齿“咯咯咯”地互相撞击起来,全身有一种筛糠的感觉。鬼天气真冷!

张世飞这时才确信,自己真的被拘留了。回过神来后,他返过身抓着那扇铁门疯狂地摇晃着,并声嘶力竭地沙哑着嗓子说:“这里没有民警,也没有同志,只有狱友和政府。”张世飞气急败坏地回过头瞪着眼珠子说:“谁是你狱友,我又没犯法谁是你狱友!”然后接着摇晃铁门,仍然喊着叫着:“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那个沙哑嗓子拉长声调“咦”了一声,然后说:“看来还是张生牛皮,脾气不小。”众人又是哄地一声,像是要把房顶掀翻似的。

一直等到张世飞喊叫得没了力气,那个沙哑着嗓子的人从床上跳下,走到他的身后拍了拍肩膀问:“兄弟,犯了啥事进来的。”

“谁犯事了,我是冤枉的!”

张世飞话音还没落地,哑嗓门一个大耳光子就煽了过来,“妈的个逼,人都进来了还嘴硬。”说着左右开弓“啪啪啪”就是一阵煽,嘴里不住地说,我叫你嘴硬,我看你还硬不硬!

张世飞的脑袋像拨郎鼓一样,左一下右一下地摆动着,在哑嗓门住手后还摆了两下。

停摆后哑嗓门接着问:“说,到底犯的是啥事?”旁边的那几个人迫不及待地嚷嚷着说,大哥,看样子不是个扒墙头就是个爬粪坑的,肯定是个眊逼货。大伙又是一阵哄笑。

张世飞看撑是撑不下去了,就嗫嚅着告诉哑嗓门:“酒驾”。

“是驾驶汽车,还是驾驶飞机?”哑嗓门又问。

张世飞看了看哑嗓门那双簸箕般的大手,赶忙回答说:“汽车,汽车。”

“我怎么看你都像是个开飞机的,弟兄们像不像呀?”众人都说,像,太像了。

既然是开飞机的那就给我们来个飞行表演吧。哑嗓门说着哈哈大笑着。笑声刚落,从床上立即蹦下四条壮汉,不由分说把张世飞摁倒在地,拽着腿拉着胳膊就把他架在了半空,而后发一声喊,将张世飞的屁股冲着墙蹾了过去,一二三一下,一二三又是一下。几个来回下来张世飞就感觉屁股像着了火似的难受,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妈呀老子呀地求饶,悲天哭地地呼号着。哑嗓门站在一旁恶狠狠地说:“叫你再牛逼,叫你再牛逼!”

是门外的一阵脚步声把张世飞救下的。站在门口的哑嗓门听到了脚步声,朝着四个壮汉摆了摆手,那四个人一撒手把他扔在了地上,然后和哑嗓门一起,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从铁门上拉开一个小窗口,刚才送张世飞的那位民警朝里张望了张望说,闹什么闹?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政府,没闹啥,我们在互相帮助呢,争取政府宽大。

“是吗?”民警问道。

“是的,是吧兄弟?”哑嗓门扭头问张世飞。

“是的,是的,大家在帮助我认识错误。”张世飞点着头应答着。

民警看了一眼张世飞,然后对哑嗓门说,互相帮助可以,闹出事来拿你是问!

哑嗓门赶紧哈了哈腰说:“政府放心,政府放心,安全第一,帮助第二。”民警狡黠地一笑,把小窗口关好,走廊里响起了咔咔咔的皮鞋声。

晚上,张世飞被哑嗓门安排在了尿桶旁。哑嗓门冲着原来守尿桶的那个人说:“四鸭子,你这家伙运气好,刚守了两天就解放了。”四鸭子赶快站起来挪到西墙根下,然后指了指尿桶对张世飞说:“去吧,大哥心疼你,待在那里有吃有喝,少喝点,喝醉了开车麻烦!”众人大笑。张世飞撇了一眼那个叫四鸭子的家伙,瘦瘦的贼眉鼠眼的样子,骂了一声:“杂种!”四鸭子冲过来就要动手,哑嗓门拉长声调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四鸭子才悻悻地把踢在半路的脚收回来说:“看在大哥的面子饶了你。”张世飞呸地一声吐了口唾沫,心想,就你那熊样,扑过来看老子不拧断你的狗腿。

七八个人轮流为哑嗓门讲着笑话,其实也不是什么笑话,都是些吃喝嫖赌打架斗殴不堪入耳的事。大约过了十二点,具体是几点张世飞真的不知道,临进号子前手机手表都被暂存了。估计十二点的时候,大家歪在床上靠在墙上都睡着了,磨牙说梦话打呼噜放屁,此起彼伏,而守在尿桶旁的张世飞却一晚上没合眼。一股接着一股的尿骚味,冲着他的面门一拨一拨地涌来,隔上一两个钟点就有人过来撒尿,哗哗哗的热尿把臊味进一步搅起,伴着溅出来的尿点子打在脸上,有一种被尿泡了的感觉,他真想痛哭一场!透过号子顶上的通风孔,不断传来“日日日”的风雪声,间或飘进一两朵雪花来,张世飞想着一天来发生的事,也想着出去怎么和老婆孩子交待,那才叫一个心烦。

他真后悔不该去喝那顿酒。

周三,高中时的同学赵东鹏打电话给张世飞,说是在离市区不远的石家疃,新开了一家农家乐土饭馆,都是地地道道的农家饭,热炕头小炕桌,环境也不错,星期天中午在公安局上班的大老刘要在那里请客,几个蹦跶到市里上班的老同学聚聚。张世飞刚要说自己有事,就被赵大鹏堵了回来,大鹏说:“好我的小老板,都是一个班的老同学,别的事就先往后推一推。”赵大鹏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说了句不见不散就把电话撂了。

这样的聚会张世飞不是没参加过,老同学固然是老同学,可是别人都是吃官饭的,不是财政局就是环保局要不是公安局,唯独自己是一个跑小买卖的,做小买卖的和吃官饭的能一样吗?或许是自己多心,可和同学们坐在一起总觉得别扭,每次聚会张世飞只能是看着别人说笑,自己像后妈养的似的,主动找一个犄角旮旯坐下,轻易不说一句话,也实在是和别人参合不在一起,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他把酒杯端起来,和这个碰一碰,不管人家是泯一泯还是舔一舔,自己一仰脖子灌进肚里。再和那个碰一碰,他连看都不看人家喝了还是没喝,又是一仰脖子。酒都是好酒,五粮液喝过茅台也喝过,菜也是好菜,山珍海味都见过。可是再好也没高粱白大烩菜带劲,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局外人。其实每次同学们都很客气,上一道好菜都有同学给他夹着,说着客气的话。每喝完一杯,旁边的同学都给他斟满,有男同学也有女同学。每次干杯的时候,大家都说慢点慢点,可张世飞就是慢不下来,干了一杯又干一杯,他觉得不干杯心里就更别扭。

其实张世飞也不是什么老板,大小都不是。高考落榜后,在村里收拾了几年庄稼,就跑到市里卖豆腐,后来做豆腐做腻了就租了间小平房卖菜,后来就娶媳妇生孩子,兢兢业业地过着自己的小光景。卖菜的买卖还算好,辛苦是辛苦,但是一年下来也有五七六万收入,做好了有时候还能上十万。张世飞的菜铺就开在电力公司家属院,那地方杀货。杀货是什么?杀货就是买的人多出手块。老婆孩子热炕头他很知足,感觉自己虽然比不了吃官饭的,小日子还算过得舒坦。每天晚上收摊后,老婆给炒上几个小菜,烫上半斤烧酒,有时候还割一点猪头肉,买几颗五香兔头,酒光菜尽电视也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热热乎乎躺下,高兴了抱着老婆在床上颤悠上一回,不是神仙胜似神仙。更让张世飞骄傲的是,在楼价涨前他买了一套楼,虽然只有六十几平米,可也算是在市里有了窝。在车价跌后他买了车,尽管是一辆夏利,总是轿车,开进村子里也牛得很,更主要的是有了这辆夏利,进货时就从容得多,省了蹬三轮之苦不说,也让菜市场的人刮目相看。

直到有一天遇到了猪尾巴,张世飞的这种心理平衡被彻底打破了。猪尾巴是张世飞高中同桌的女同学,也是那时候自己常欺负的对象之一。猪尾巴真名叫朱菊花,那时候朱菊花人长得小,可学习成绩很好,十分顽皮的张世飞老是和朱菊花争地盘,今天在桌子中间划一条线,明天往朱菊花那边挪一诺又重划一条,还经常把自己的肘子探过线去,强行入侵朱菊花的地盘。有一次朱菊花实在是忍无可忍,就用圆规上的针扎了他一下,课堂上张世飞没敢动,下了课就骂了起来,他说你是什么朱菊花,纯粹是一条猪尾巴。打那以后,就把猪尾巴这个外号强加给了朱菊花。那天朱菊花到菜铺买菜,她一眼就认出了张世飞。

朱菊花把该买的菜买完结了帐,一直磨蹭到铺子里没了别人说:“浓带泡,你小子不认识我啦?”

有谁知道读高中时的外号呢?张世飞先是一楞,接着马上认出了老同学,他仍然调皮地说:“我说呢,我这逢年过节才使用的省叫名字谁敢没时没晌喊呢,原来是……”,张世飞把话到嘴边的猪尾巴掖了回去,而朱菊花却笑着说:“猪尾巴,猪尾巴是吧?”弄得张世飞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原来朱菊花就住在电力公司家属院里,老公在电力公司上班,她在市政府办公室从事文秘工作。在闲聊中,张世飞得知自己高中的同学,有好几个在市里工作,从那以后,同学们聚会都少不了要喊着他。

接了赵大鹏的电话后,张世飞就有点不愿意去。他真的好害怕和同学们喝酒,特别是开始抓酒后驾驶以来,他不得不把车放在家里,打上的急匆匆地赶去,灌上一肚子酒又急匆匆地赶回,喝多了经常耽误事。两个孩子一个在市里读初中,一个读小学,都是高价学生,钱是攒了点,可住在市里要堵的窟窿很多,动不动几十元打的费,让他心疼。再说每次聚会后别人都抢着结账,大家总是不给他机会,老是喝别人的心里也不舒服。

进菜卖菜接孩子喝小酒吃饭睡觉,张世飞如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在忙碌中不知不觉三天就过去了。周日,他早早就起了床,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好后,准备着去聚会。张世飞还是觉得这聚会得去,同学嘛,拿捏个啥?临出门时老婆说铺子里的大葱没了,下午得去进点。世飞说是要进点。老婆问:“中午喝酒怎么办?”张世飞说:“那就不喝了,不喝了。”老婆以为他不去参加聚会,就说:“不去啦?”张世飞说:“去还是要去的,咱开车去,有车挡着就不用喝酒了。”老婆说:“你自己定夺,误了进葱不要紧,若是酒驾被逮进去,我可不捞你。”张世飞一拍胸脯说:“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喝就不喝,你就放心好了。”

张世飞很为自己开车赴会的创意得意了一番,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还是因为酒驾陷了进去,而且陷得很深。

石家疃的农家乐真是个好地方。张世飞把车停在房后,刚探出半个身子,迎面就扑来一股炸油糕的浓香,大红色的油漆门,青灰色的砖瓦房,方格子的玻璃窗户,五颜六色的剪纸窗花,两进院落里拴着狗圈着羊,看着就舒服就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在身着粉底蓝色碎花棉衣,头罩白底紫花手帕,脚踏一双绣花鞋的服务员引导下,张世飞穿过两个门洞,来到前院西厢房。屋子里真是暖和,灶火里架着劈材熊熊燃烧着,火苗窜起,时不时发出一阵“轰轰轰”的声响,热气透过火盖,均匀地散发在家中,和外边冰天雪地的世界形成明显的反差。炕上铺着大红的油布,大红的炕沿,大红的窗台,一对大红的油漆炕桌,头顶着头横亘在中间,如同农村里办喜事一般,红的耀眼红的热烈。炕桌上已经摆好了凉菜,张世飞扫了一眼,发现都是过去农村里过逢年过节,或者婚丧嫁娶时才能吃到的菜肴。一盘大蒜羊头肉,一盘现煮的猪蹄子,一盘清亮的猪皮冻,一盘麻油拌粉条,一盘凉拌绿豆芽,一盘猪肝,一盘鸡胗,还有一个绿色蔬菜拼盘。好,真的是好!

在张世飞到来之前,其余的七个同学早已端端正正地坐在了炕上,加上他正好是四男四女八人一桌。

张世飞一进门,赵东鹏就嚷嚷起来:“你这家伙,说好了十二点十二点,怎么过了半个钟头?”张世飞边扑打着身上的雪边解释着,“外边的雪大路滑,车开不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各位兄弟姐妹了。”他抱了抱拳,脸上绽放出一个傻傻的笑。坐在当头正面的大老刘一边催促着张世飞快上炕,一边招呼服务员开酒上热菜,他指了指蹲在炕桌上的酒瓶说:“来迟了不要紧,一会儿多喝几杯给大家赔罪。”张世飞赶紧说:“今天,今天怕是不能喝。”坐在炕沿边的赵大鹏伸出腿,在张世飞得屁股上踢了一脚说:“少废话,快上炕,星期天下雪天,不喝小酒干什么?”众人附和着催促着,并起着哄把张世飞推倒了朱菊花旁边,几个同学还七高八低地唱起“同桌的你”, 竟然把张世飞唱了个大红脸。朱菊花笑着说:“想不到咱班最调皮捣蛋的家伙,也学会了脸红。”张世飞的脸更红了。他突然想起,当年被朱菊花用圆规扎了后,为了报复,在课堂上曾偷偷地拧朱菊花的大腿。他假装专心致志地听讲,把手探过去在她的大腿上拧了一把,赶快把手缩回来,两眼目视前方嘴角流出一丝坏笑。等了好长时间,见朱菊花没有反应,张世飞再次把手探了过去,又拧了一把,没想到朱菊花还是没叫没闹,他大胆地扭过头看了看她,只见朱菊花脸蛋儿红扑扑的一直红到了耳根,真像是一朵盛开的花,看的张世飞眼都直了,并不由自主地心慌意乱起来。那时候他才知道,女孩子脸红了很好看。他很想找个茬儿再让朱菊花用圆规狠狠地扎一下,用砖头砍一下也行,好借着报复再去拧一把,可是直到毕业朱菊花都没给他机会。

热菜上得很快,都是早已烹制好的,是那种地地道道的八大碗,有烧肉有排骨有丸子有熬鱼有鸡块有兔肉有羊肉有牛肉。另外还要了一个大烩菜,要了一个羊杂,要了几个蔬菜小炒。张世飞早早就把酒瓶抢到了手,他不愿意看是啥酒,但还是忍不住看了,高度二锅头还是精品,这酒好,够劲够味喝着舒服,可惜今天真的不能喝。张世飞甚至有点后悔开车来,若是打个的就好了,半斤八两不在话下。他探着身子给大家斟满了酒,然后和两个不会喝酒的女同学一起,倒了一杯酸奶。

赵东鹏第一个发现张世飞在喝酸奶,很不满意地说,你怎么和女人一样呢,越活活得没出息了。大家也都嚷嚷着要他换白酒。

“我今天开车来的。”张世飞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脸又唰地一下红了。

赵大鹏说:“开车了就牛的连酒也不喝拉。再说大老刘还不是开车来的呀,有他在还怕个交警?”

“不是开车,不是,这不下着雪,我怕酒驾,今天是真的不能喝。”张世飞有点语无伦次了。

还是朱菊花给张世飞解的围,她说要是开车就别喝了,酒驾不好,这大雪天出点事更不好。众人说,还是同桌的心疼。没想到朱菊花说,心疼就心疼。赵大鹏起哄说,张世飞不喝你替。朱菊花马上回答说,替就替谁怕谁。几次同学聚会,朱菊花都喝得是白酒,看样子酒量不错,可是真要喝两个人的,怕是招架不住。朱菊花指着大鹏又说,人家世飞啥时候喝酒有你滑头,不就是今天有事吗。不知道是谁又起哄,要同桌喝一个交杯酒,喝了就饶了世飞。朱菊花二话没说,把端酒杯的那只手伸出,将胳膊绕在了张世飞得脖子上,然后指挥着张世飞端起酸奶,大大方方地喝了交杯酒。大家笑着鼓起了掌。

张世飞真的好后悔,不是为没喝上二锅头,而是总觉得同学们在一起,不喝酒有点拿捏的嫌疑,当然也为朱菊花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担心。他很少夹菜,好像不喝酒吃菜也吃得不光彩。更没有和谁主动碰杯,拿着酸奶邀别人喝酒,那不是明晃晃的要别人多喝一杯?屋子里很热,灶火里的劈柴“轰轰轰”地燃烧着,使得坐在炕头上的张世飞,浑身上下热燥燥的,更加不自在。好几杯酸奶和茶水下肚,汗水就涌向了额头,然后顺着脖颈一缕一缕地往肚里流。

多少次喝酒,张世飞都充当着配角,一句话不说只是闷着头喝,好像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可是今天没了张世飞一杯接着一杯的敬酒,大家伙就觉得少了点什么,除了刚开场热闹了一番,后边就喝得多少有点不起劲,有时候免不了要冷场。赵大鹏早就觉察到了,大老刘也觉察到了,好像大家伙都觉察到了,原来这个不大说话的张世飞,在酒桌上也是不可或缺的。是的,这个世界需要穿红的,也需要抖绿的,花红柳绿互相映衬才能是真正的五彩缤纷。

这顿酒不到两点就结束了,还是和过去一样,张世飞没捞到埋单的机会。大老刘以不可否置的话语说:“哥们,下次来别开车,咱们好好地乐呵,好好地喝就好。”朱菊花说:“真把自己当成老板了,若是钱多的按不住就做做慈善。”张世飞看了看朱菊花,心想,这个猪尾巴啥时候变得热辣辣的了。

漫天的大雪,是一场好雪,是的,是一场好雪。入冬以来一直干旱着干燥着,干燥得连空气都能点着了似的。张世飞一直盼着这样一场雪,作为一个农民出身的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放不下的大地情结,有了这样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滋润着母亲般的大地,让自己的父老乡亲有个好墒情有个好收成,那是一件公德无量的事。他也为入冬以来,流行性感冒在他一家四口中轮番轰炸而着急,有了这样一场好雪,就有了生机勃勃的希望。

从农家乐出来,同学们潦草地互相打了打招呼,便急匆匆地钻进了两辆轿车,一辆是大老刘的警车,另一辆是一个女同学的越野奔驰。不一会儿那两辆车就冒着烟朝市里奔去,消失在了茫茫的雪野里。张世飞却没有急着进到车里去,而是像个孩子一样,把双臂展开,将头高高地扬起,朝着不远处的田野飞奔而去。他浑身上下有一种舒坦,连筋骨都“嘣嘣嘣”地爆裂着舒张着,是一种舒筋活络的束缚。城市是好,有许多让农村人羡慕的地方,生活在城市里有许多方便。但是,张世飞总是感到城市里的一切都是硬帮帮的,水泥道路硬棒棒的,高楼大厦硬棒棒的,就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硬棒棒的,没有弹性缺失关爱,活得让人累让人怕。他真想融化在这飞飞扬扬的雪花中,零落成泥,化作尘土,融入大地,给自己一份踏实。

张世飞跑得气喘吁吁,在零下二十多度的田野里,跑出了一身热汗。在一片小树林边他刹住了脚步,那是一片墨绿的樟子松林子,树枝上挂着厚厚的积雪,像一个又一个玲珑剔透的白塔,层层叠叠前后左右互相拥簇着。张世飞想到了儿时的雪天,打雪仗堆雪人抽冻牛溜冰车,那是何等的乐呵。他钻进了林子里,刚走了几步又停下了,不是他不想钻进去疯一回,他怕惊动了这里的宁静,怕稍不留神把树枝上的积雪碰掉。返回来到了林子边,张世飞还是不甘心地攥了一个雪球,憋足了劲朝着树林深处扔去。扑棱棱惊起几只野鸡,唰地一下树林里抖落了一片雪溜,一串接着一串,轻轻地温柔地一声不吭地回归了大地。

正当张世飞陶醉在雪地里时,突然他的手机响了,“嗒楞楞,嗒楞楞,……”,张世飞就喜欢这种“嗒楞楞”的铃声,直来直去比什么歌声什么音乐都好听。

他连看都没看是谁打来的电话,就摁灭了,再响再摁。

手机不屈不挠地响着,摁了几个来回,张世飞还是屈服了。

“你发神经呀,不接电话?”电话是妻子打过来的,显然有点生气。

“饭吃完了没?”

“完了。”

“没喝酒吧?”

“没喝。”

“那不快回来买葱?”

“就回,就回。”

雪真的好大,车开起来有点飘,方向盘成了一条柔滑的泥鳅,这边溜一下那边溜一下,尽管开的很慢,夏利还是很不听话,左扭一点右扭一点地在笔直的公路走成了蛇形,少一点刹车还会横一下屁股,这让张世飞开得很紧张很别扭,出气都有点不匀了。他在心里一个劲地对自己说,稳当点,稳当点。可脚底下老是自觉不自觉地往下探。油门这东西越往下探越有瘾,尤其是对一个学会开车不满一年的人来说,更是如此,跑在高速公路上,恨不得把脚伸进邮箱里。几次回家看望父母,一上高速路张世飞就会把夏利开成了奔驰,妻子曾多次警告他,再开快车就没收他的钥匙!慢慢地张世飞也学会了收敛。只是今天他想快点回去到货栈进葱,赚钱的事耽误不得。

从农家乐到市里,是近几年新修的一条柏油路,上下行线很宽阔很平坦,公路在厚厚的积雪覆盖下,和旷野自然地连接在一起,显得更平坦更宽阔。这种宽阔和平坦,让张世飞有点兴奋也有点担心,他明知道雪下的道路是坚实的,可心里总是没来由地害怕,他害怕在厚厚的雪下有一个陷阱,或者会突然拱出一只大灰狼,张牙舞爪地向他袭来。

扭了几次车屁股,张世飞不得不克制着开快车的欲望,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子里的温度很低,没开出多远,张世飞燥热的身子就开始冷却了,就像是在刚开了水的电热壶上一瓢一瓢地浇凉水,是那种骤然降温的冷却。嘴里冒出的呵气,把车窗蒙上了一层雾霜,看上去就和贴了一层塑料薄膜一样,把原本清晰的视线,隔膜成了一个昏昏沉沉的世界。张世飞赶快打开空调,而吹进来的却是一股冷风,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看了看温度表,指针像一条死鱼似的,待在零刻度上一动不动。原来第一次在雪地里开车,就和新婚之夜一般,在那么多那么多的未知中,摸索着紧张着还有点哆嗦地前进着。

过了一个岗楼,又平安地过了一个。张世飞老远就看到了,第三个交通岗又是一个绿灯。他在踩油门的那只脚上使了一点劲,希望能赶在变灯前能穿过去。他不愿意停下来等绿灯,急着去货栈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在雪地里起步真不容易,油门小了车子不动,油门大了轮胎飞转,车子还是不动,若是再大些留给自己的就是一个未知数,不知道车身会朝着什么方向打转,拿捏那个正好实在是件难事。在农家乐起步时就是这样。

就在张世飞得夏利离交通岗仅有十几米时,绿灯一下接着一下地眨起了眼,那眼眨得很调皮,似乎是对面站着一个人和他挑衅一般,那个人一下接着一下地勾着手指,轻蔑地说,你过来呀,你过来呀。在市里生活这么多年,张世飞被别人这样勾过几次,也见过别人勾别人。在这种看似嬉皮笑脸的挑衅中,张世飞总是败下阵来,他向来信奉与人为善,更何况一个乡下人,是没资格也没能力和别人叫阵的。缩头乌龟,是缩头乌龟吗?是,也不是。张世飞见过应战者,往往是头破血流两败俱伤。

在停与闯之间,张世飞稍为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选择了停。可是,就在一两秒的一刹那,一脚下去,刚蹬了刹车,夏利气愤地摆了尾巴,随着砰地一声响,张世飞的车就那样横着滑向了绿化带,又是砰地一声,轮胎撞在了水泥矮墙上。张世飞得车被后边的车撞飞了。

在撞车的刹那间,张世飞喊了声完了,随之脑袋就被掏空了,空的如被碱水洗过了似的,连一点残渣都没剩。他是被对方司机拉开车门拽下车的,两条腿成了煮熟的面条,怎么都支撑不住索索发抖的身子。蹲在车边定了定神喘了喘气,他慢慢抬起头看了那个司机一眼,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十分亲和地对他说:“兄弟,没事吧,没事吧?快站起来遛遛。”

张世飞站起来,在那个司机的搀扶下,走了几个来回,伸了伸胳膊摇了摇头也蹬了蹬腿,他笑了笑说:“没事,没事。”那个司机长长输了口气说:“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夏利被撞了个坑,很大一个坑,静静地停在绿化带边,咧着嘴一副哭丧的脸。对方是一辆好车,车头上标着的是英文,张世飞不知道是什么车,但知道是好车。可惜的是,那车也撞得不成个样子,引擎盖支棱着,前保险杠弯弯扭扭,好像玻璃也裂成了一个大花脸。

两个人站在那里,谁也不说话。沉默了一阵,那个司机说:“小伙子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张世飞回答道。

那个司机度着步分别看了看两辆车的破损程度,摇了摇头。张世飞跟在后边也摇了摇头。

雪还再下,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染白了,像是每人穿着一身孝衣。

那个司机说:“这鬼天气,真冷。”

张世飞也说:“这鬼天气,真冷。”

那个司机真好,他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和张世飞商量,他的车自己修,夏利的修车费他给出,他还是自己是上了全险的,保险公司能赔一部分。

张世飞很感激人家,觉得自己遇上了好人。年龄大了事不一样,谁说城市里人不好处,这人就好,真好。

雪越下越大,两个人跺着脚取着暖,嘴里不住地嘟囔着,抱怨着这鬼天气。突然,那个司机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就走到了自己的车后,他打开了后备箱,从里边取出一瓶白酒,用牙把盖子咬开了对张世飞说:“来,兄弟来几口暖暖身子,这鬼天气。”说着就把酒瓶递了过来。

让张世飞没想到的是,那个司机递过来的竟也是一瓶精品二锅头。他不由地笑了,看来今天这酒是躲不过了。他拿出手机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车出了点毛病,怕是要等一阵才能回去。妻子反复说,你慢点开,慢点开,安全第一。那个司机笑着说:“对,给家里报个平安好。”

张世飞就那样把瓶嘴对着人嘴,“咕”地一声喝了一口,“咕”又是一口。这酒真好,热辣辣的,像一股热流从嗓子开始热起,顺着喉咙经过胸腔一段一段地向肚里滚动着,不一会就浑身点燃了火。下雪天喝掉小酒真好。

张世飞一连喝了好几口,他意识到自己喝不对劲后,赶忙把酒瓶递过去傻笑着说:“快,快,快,大哥你也来几口,这东西带劲。”

那个司机摆了摆手,无可奈何地说:“过敏,我过敏,没那个福气。”他掏出手机接着说:“老弟,你喝着,我给保险公司报个案,等他们来了拍个照,咱们就回家。”

“好吧,让他们快一点,这鬼天气。”说着又把瓶嘴对着人嘴,咕嘟咕嘟又是几口。

那个司机进自己的车里打完电话,出来后说:“兄弟,热了没?”

“热了,热了。”张世飞赶快回答着。

“热了就别喝了,酒多伤胃。”那个司机微笑着说。张世飞把剩下的大半瓶酒递过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两个人还是跺着脚,等着保险公司职员的到来。把脚下洁白的雪,糟蹋了个乱七八糟。

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突然一辆警车拉着警报开来,到了他们跟前,从车上下来几个警察,拿出一个像电视遥控器一样的东西,分别让张世飞和那个司机对着吹了吹。然后不由分说,把张世飞拉进警车,扔进了拘留所。

张世飞没在里边待了两天就出来了,是他的老婆找到了朱菊花,朱菊花又找到了大老刘,在大老刘的斡旋下,缴了两千元罚款,陪了对方五千元修车费,提前被释放了。

大老刘朱菊花和张世飞得妻子亲自到拘留所接他,一出门,大老刘就气愤地说:“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和同学们不喝,自己偷偷地喝。”

妻子没好气地说:“好几个月又白干了,真该让你多蹲几天。”

朱菊花说:“花钱买教训吧傻小子。”

张世飞只想哭,他想放开声痛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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