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我陪着妻子到菜场买菜。菜场上,传来一阵吆喝:“啊,来来来,原磨小麻油,现磨现卖哦!20块钱两瓶,买二送一,快来买哟!”
循声而去,见一对夫妻,面前摆着一台小巧的全自动榨油机,桌子上放着20多瓶装好的麻油。男的在那里吆喝着,女的往榨油机漏斗似的口里倒芝麻,金黄的麻油顺着一根透明的塑料管,细线似的缓缓注入下面的不锈钢油桶里。望着眼前的情景,不禁想起故乡的老榨房……
记得小时候,我们夏家大塆,塆南头有座榨房。黑油油的双扇木门,三间宽敞的大屋东西贯通着。东头一间是我最喜欢的碾籽房,西头是我最害怕的榨油房,中间是炒籽蒸粉和包箍的地方。
秋收过后,榨房里便热闹起来。菜油打完了,芝麻、棉籽被运进了榨房。我们几个“小馋虫”,早就被榨房飘出的阵阵香气吸引过来了。
在物质贫乏的年代,一把芝麻那可是难得的美味。抓一撮炒熟的芝麻入口,细细地一嚼,香气四溢,嘴里、鼻腔里、牙缝里满是香味。慢慢咽下,一股油滑顺着咽喉,缓缓流入肠胃,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油香润滑熏染,舒坦极了!要是棉籽,我们就不忙着吃,留着“赶碾”时慢慢嗑。
“赶碾”其实是件美差。我们喜欢往榨房里跑,除了因为能得到芝麻、棉籽这些赏赐,更重要的是能享受“赶碾”的乐趣。
那时,我们塆里种菜籽、芝麻少,种棉花多,棉油是村民们主要的植物油。所以“赶碾”,主要就是将炒熟的棉籽碾碎。
碾槽是铁轨那么厚的铁槽,20多公分深,连接成圆形,半径约4米。三根和我们腰一样粗的木头,在圆心处叠在一起,一根立在大石碾里的柱子将它们串着。三根木头靠碾槽的一头,成“丫”形分叉。分叉处下面安装着铁轮,像火车轮子那么大,但只有指头那么厚,边缘像车轮那么凸出,以便将棉籽碾碎。轮子和圆心的柱子使三根横木保持平行,每根横木由一头牛拉着。
牛拉碾盘时,要用布将牛的眼睛蒙上。有句歇后语“老牛推碾子——假直道(知道)”,就是指老牛被捂住眼睛后,误把转圈儿当直道走,借以讽刺那些不知道假装知道的人。为了防止牛偷吃棉籽,还要将牛嘴套上嚼子。为增加碾子的重量,三块横木上都压上了大青石。我们赶碾,一是为增加碾子的重量,好将棉籽碾得更细;二是为了在牛偷懒时,赶它一下。
我们骑在早已磨得油光发亮的横木上,赶着牛儿悠哉悠哉地转起圈来。耳中听着“叽嘎…叽嘎…”的碾压声,嘴里嗑着香喷喷的棉籽,身子随着老牛有节奏的步子慢悠悠地晃动着,心仿佛飘进云里,神仙般快活!
几个小伙伴,时而轮流讲故事;时而比赛唱儿歌;时而就着横木当床睡,迷迷糊糊就进了梦乡……
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榨房玩耍时,打下手的一个人出了一道谜语考我们,谜面是:“远看一头象,近看一堵墙,用力撞一撞,胯里水汪洋。”
我们一听羞得脸通红,张口就骂:“流氓!”惹得榨房里的大人们哈哈大笑。见我们像小傻瓜似的愣在那儿,那个人用手指了指榨房西边那个正在滴油的“庞然大物”,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说的是“榨鼓”!
榨鼓架在一个十分结实的鼓架上,阴阳两鼓一仰一伏,天然相合,两头从上至下各有一个通天大方枘,用整木削成的方榫从两头牢牢地榫住上下两个榨鼓子,使之成为一个牢固的整体。榨鼓全长3米有余,圆形饼槽约1点5米,油饼就放进这个圆槽里。圆槽下面有油槽,将滴下来的油汇聚起来,再流进事先埋在榨鼓下地里的一个大瓮里。榨鼓架运用三角形原理支撑,因为榨油时撞击的力量太大,榨鼓两头各向三个不同方向用三根粗铁丝绞成的铁索斜拉固定在地面上。
与榨鼓相对应的是“撞杆”(大圆木),这是榨油的配套设施。撞杆是一根约六米长的坚硬檀树,吊在屋梁上。撞杆一端有成年人大腿那么粗,一端稍细。粗的一端用铁箍包头,这便是撞杆头。
“撞榨”可以开始了。一个人掌撞杆头,负责喊号子,对方向。其余打下手的汉子,左右两边分开,听着号子拉起撞杆,再一起用力往前推撞杆。
随着一声号子“嘿——哟呵”,带铁箍头的撞杆与木楔撞在一起,“咣当”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吓得我们心惊胆战,赶紧捂住耳朵!
“嘿——哟呵”的节奏越来越快,撞杆撞击的声响也越来越急,豆粒大金黄的油珠子从油饼上渗了出来,慢慢地越渗越多,最后汇聚成涓涓细流,汩汩地注入埋在地下的瓦瓮里,一股浓郁的油香便在榨房里弥漫开来……
大约撞击了半个小时,大家赶紧脱了上衣,光溜着上身去喝口热茶。只有领喊号子的没有脱衣服,趁着众人歇息,他将瓦瓮里的棉油一瓢一瓢舀起来,倒进盛棉油的大坛子里。
休息一会再来撞榨,小伙子们有些无精打采的。这时号子爷便喊起榨油号子——
油来啰喂——撞!
都攒劲哟——上!
嘿哟呵呵——放!
油滑滑哟——亮!
喊前半句时,大家身体齐齐地后仰,一起尽量往后拉撞杆;大家齐喊最后一个字时,身体又齐齐地前倾,一起用力推撞杆,撞杆撞上木榫发出巨响时喊声嘎然而止。
看着这样一群赤膊汗流的汉子,喊着这么富有节奏的号子,我们觉得很带劲,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起来,学着他们的调子,也跟着喊起榨油号子来。撞油汉子们脸上洋溢的笑容,暖暖的。
有时他们也会心血来潮,喊些“带色”的号子——
情郎哥哟——想!
十爱姐哟——唱!
幺妹等哟——慌!
入洞房哟——撞!
这样洪亮的号子,伴随着浓郁的油香,在故乡的田野游荡着,在我童年的梦中缠绕着……
“老公,我们买不买?”妻子的喊声,把我从回忆中拽了回来。“那就买20块钱的吧!”我很想从这“原磨小麻油”里,尝尝故乡的味道。午饭的时候,妻子倒出“原磨小麻油”来炒菜,虽然那油也是金黄金黄的,但香味一点儿也不浓郁。不知道是勾兑了色拉油,还是因为用机械自动榨油的缘故,菜里,我吃不出一点点故乡老榨房的麻油那种醇厚的香味。看来,故乡的老榨房,已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只能在梦里,依稀寻见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