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时候,我们把最要好的伙伴凝眸叫做“司令”。我们都很乖,比较听凝眸的话。大人们经常教育我们这些小孩子,不要做坏事。大人们那大脑袋,压根儿就不知道我们这小脑袋里的事情。为了不被大人们打骂,我们对自己和凝眸所做过的事情,守口如瓶。
(一)五个小故事
有一次,我们用弹弓打树上的黄蜂窝,惹得黄蜂发了火,小伙伴豆豆、小黑被蛰了。接着,就听到豆豆大声喊:“救命啊!救命啊!”凝眸迅速用童子尿拌些许泥巴涂在他们的患处:额头被蛰,涂额头;鼻子被蛰,涂鼻子;嘴巴被蛰,涂嘴巴。
在一次堤坝争夺战中,小伙伴德宏摔下了堤坝,撞到了石头,其头部、膝盖受伤红肿,甚至流血。有几个小伙伴一见出了事,慌里又慌张,吓得直叫唤。凝眸立即把黄荚树叶子捣碎,敷在德宏的患处。
在与邻村孩子分组钻岩洞捉迷藏游戏活动中,那一次邻村孩子躲藏得特别成功,想让我们一辈子也休想找到那个地方。凝眸建议尝试运用从看过的影片中学到的办法教训他们:把一小捆稻草放在洞口,并在稻草上放一两个干辣椒,然后点燃稻草,用烟熏他们。
又一次,凝眸建议用水牛帮忙捉鱼。我们用棍子把五六头牛赶下一口小塘,人站在塘埂四周围住,一边吆喝,一边用泥块打牛,牛只顾游来游去。只一会儿,那些鱼们便争相蹦蹦跳跳,舞蹈似的,望去,十分有趣。就这样,轻而易举就可以把鱼捉到。不过,我们按照凝眸的吩咐,绝对不敢把鱼拿回家,不可以捉太大的鱼,也不可以捉很多鱼。每人只捉一条一斤左右的鱼,用火慢慢地烤着吃。
学校开展勤工俭学活动,规定每人交五十斤油茶果,各班交得最多的前十名同学都可以获得一张奖状。为了得到那一张奖状,接连几天下午放学后,凝眸便带领三五个小伙伴肩担箩筐,兴致勃勃地上山拾柴火,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借此把偷摘的油茶果放在箩筐里,在上面盖些柴火,悄悄地担回家,然后用袋子装住,隐藏好,到规定的日子把它交上去。
我们小孩子所做的以上这些事情,如果被大人们知道,我们就会成为大人们眼中的坏孩子,也肯定会受到惩罚的。
(二)那两根黄瓜
尤其记得读小学五年级第二学期那时,饥饿常常袭击我们这些小孩子的肚皮。我们特别喜欢生吃黄瓜,清脆爽口。
黄瓜,你知道吗?它原本不叫黄瓜。它是由西汉时期张骞出使西域带回中原的,称为胡瓜,五胡十六国时后赵皇帝石勒忌讳“胡”字,汉臣襄国郡守樊坦将其改为“黄瓜”。一说起黄瓜,我就会想起曾经因为我偷摘了两根黄瓜而导致凝眸被打了两巴掌的事情。
在一次下午放学之后,我和凝眸两个人,各自手臂上都挽着一个大竹筐,赤着脚走向那田埂、地头和山坡,扯猪草。半小时后,我们都扯了满满一竹筐,酒窝里充满笑的浪,唱着那山歌儿心欢畅。
途经一块菜地,我们左看右看,看见那菜地里的黄瓜一根挨着一根不可数。偏偏这个时候,我的肚子咕咕叫,脚也不听使唤,凝眸也跟着我,径直溜进了菜地。凝眸在欣赏风景。我望望四周没人,随手摘了两根黄瓜,递给凝眸一根。我们俩迅速把黄瓜放入竹筐,用猪草盖住。我欲叫凝眸拔腿离开,谁知还未抬脚,居然不远处有人大喊一声:你们两个家伙,给我站住!
我望过去,只见那人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正急冲冲地朝这边走过来。再仔细一看,那人矮矮的瘦瘦的,我知道他的绰号叫“毋够辣”。当然,我们小孩子是不敢这样称呼他的,按照辈行,我们应该叫他叔叔。
我们向他问好:“叔叔好!”他不应。我想,他眼中和心中只有他的黄瓜吧。
“毋够辣”看了看他的菜地,也许发现少了一两根黄瓜。他又看了看我们,接着他把目光死死盯住我们的竹筐。
他好像很生气的样子,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俩异口同声,答道:“扯猪草。”
“我的菜地除了黄瓜,没有猪草。”
我分明感到会有大事情发生。也许凝眸想到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给我使了一个眼色。他刚一抬脚,“毋够辣”一把抓住了他的竹筐。一双大手像老鹰捉小鸡似的,就把凝眸给提溜起来了。
“毋够辣”高声嚷道:“偷了我的黄瓜,还想跑。”
凝眸手脚边挣扎边故意虚张声势,说:“你不要胡说八道。”
“毋够辣”把凝眸放开,然后蛮不讲理,把我们俩的竹筐翻了个底朝天。那两根黄瓜就那样赤裸裸地躺在地上。“毋够辣”点上一支烟,猛吸了一口,睁大眼睛说:“还嘴硬。这怎么解释?”
凝眸便涨红了脸,编了一个谎言,低着头小声说:“在地上捡到的。”凝眸刚说完,“毋够辣”伸过手去,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并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上。他蹲在那里,不再说话。
“毋够辣”接着说道:“如果不承认,你们俩谁也别想走。只要你们老老实实承认,我就放过你们,不告诉生产队。”
“毋够辣”又对我说道:“只要你老老实实承认,我就放过你,不告诉生产队和你的父母亲。”
我天真地认为:“毋够辣”是一个大人,大人说话应该算数的,只要我老老实实承认,他就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生产队和家人了。
我一想到父亲严厉的眼神,心里更慌了。我正要说话,凝眸急忙咳嗽一声,以引起我的注意。他给我使了一个眼色,言外之意就是叫我不要承认。我把牙一咬,决定打死也不说。
在最关键的时刻,凝眸居然承认了。他大声说:“是我一个人摘的。”
“毋够辣”点点头,并用异样的眼神望着我们,说道:“承认就好。”
我看了凝眸一眼。在那时那刻那地,我好感动,忽然感觉到,凝眸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显得特别高大。我又想,如果“毋够辣”说话不算数,凝眸就惹上大麻烦事了。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并说:“你说话,可要算数。”
“毋够辣”还未开口回答,就在这时,我们生产队的副队长也路过此地,“毋够辣”摘了两三根黄瓜给他。
我们准备一走了之。意想不到的是,“毋够辣”变脸比变天还要快。他厉声喝道:“站住!想走,没那么容易!”
我们这才觉得,“毋够辣”在欺骗我们俩,凝眸上当了。我大叫:“大人说话不算数!”凝眸也在那嚎叫:“你欺骗小孩子!”
“毋够辣”趁着副队长在,他肆无忌惮地说:“算数?欺骗?我不欺骗,凝眸就不会说真话。我说话算数,你们就会无法无天!”
副队长小声地对“毋够辣”说:“你在这看住,我去把两个小孩子的家长叫来吧!”
凝眸低着头,沉默不语。我做贼心虚,感觉到天快要塌了。我非常害怕见到父母亲。
十多分钟后,副队长领着凝眸的父母亲和我的父亲来了。我和凝眸变得惊慌失措起来,简直快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惧给吞噬了。
凝眸的父亲突然暴怒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伸出右手五指,手心朝上,手背朝下,放在凝眸的头顶,把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三指合一,一抬手背,然后捶在凝眸的头上,捶得他晕头转向。他的父亲还不解恨,又伸出左手,盛怒之下,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他的右脸上。
凝眸的母亲则拿来杉树枝,枝上有很多刺。她非常恼火,一边唠叨:“打死你算了,谁叫你偷黄瓜”,一边拿着杉树枝使劲地朝他的小腿上打,打得他直叫喊。那种感觉,只有亲历过的人才知道个中滋味。
我的父亲伸出他那“老虎钳”捏住我的耳朵,怒吼道:“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副队长说道:“按照《乡规民约》的有关规定,凝眸家要承担承包两场电影的费用,后天晚上在晒谷坪放两场电影给乡亲们观看。”凝眸的父母亲满口答应。
当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我始终没有把那个秘密告诉我的父母亲以及凝眸的家人:那两根黄瓜是我摘的,与凝眸无关;凝眸被“毋够辣”打了一巴掌;“毋够辣”说话不算数;是凝眸救了我。
我本应该承认那瓜是我摘的,可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和胆量承认,因为我家里穷,付不起两场电影的费用。难道我偷摘黄瓜的时候,竟没有想到,如果被发现,终究是要被打被罚的么?
我永远不会忘记,是凝眸救了我。
(三)一辈子感激
放暑假过了半个月之后,有一天下午,我了解到,凝眸除了上午和下午帮家里做事,还找了一份苦差事:利用每天中午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把河边的沙挑到公路边堆好,然后卖给别人。
凝眸告诉我,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报恩,如果赚到钱,就把钱给父母亲抵那两场电影的费用。这是凝眸的秘密,他只告诉了我。其实,我对凝眸有一种愧疚之情。我决定每天中午同凝眸一道竭尽全力担沙。凝眸非常高兴,他说:“你先尝试担两三天再说吧!”
第一天中午,我吃过饭,喝了瓢凉水就赤着脚出去担沙了。天热得发了狂,地上像下了火。那毒花花的太阳把脊背都要晒裂。我觉得天气仿佛成心跟我们过不去。才担了三五担,就使人喘不过气来。我感觉嗓子冒烟喉冒火,口渴得很,恨不能喝它一条江,喝它一条河。于是,我和凝眸去井灌了一气井水,非常舒服。只歇那么一小会儿,就又去担沙了。就这样不停地担呀,担呀。
第二天中午,继续担沙。太阳恨不能把我们晒干,晒得我们的后脑壳直冒油,尽管这样,可还得不停地担。汗流满面,汗浸得几乎睁不开眼,几乎看不见路,心里直想哭。有时候一个踉跄跌到了,这倒该高兴,跌一跤也能喘口气,歇一小会儿。我们又忍不住过去喝了一气井水,从口腔到胃里,忽然凉了一下,感觉非常舒服。喝完,我连连打嗝,水要往上漾。有时候胃里面会轻轻地响,像骡马喝完水那样,肚子里光光光地响动。
第三天中午,我不敢抬头看太阳在哪里,只觉得到处都闪眼。才担了一担沙,我的衣裤全裹在了身上,极不舒服。想必凝眸也是一样。我们便过去喝井水。井水喝下去,心里安静了许多。
就在这个时候,凝眸对我说:“我还没有吃中餐呢!”
我马上答道:“我去找退休老师有容伯伯想办法吧,他家离这里最近。他家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果园,果园里有桃子,还有西瓜。”
“我们在别人眼中是坏孩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被抓住,像上次那样处理可就麻烦了。”
“不会的。大家都知道有容老师是个大好人,就算被抓住,也没有什么大问题。要不这样,为了不影响老师午休,干脆光明正大,直接去他的果园摘。”
凝眸本来就肚子饿,也经受不住水果的诱惑,就同意了我提出的建议,并拟定了计划。我们每人提了两个袋子,直奔果园而去,越过栅栏,进到了果园。凝眸上树摘桃子,我摘西瓜。
我用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就选好了一个西瓜,并用袋子装住。为了不让人发现,我蹲下,抬头望着凝眸摘果。我想,凝眸应该摘得差不多了。
我便站起身来,小声地说:“快点下来!”
凝眸也小声回答:“那边有狗,别说话,隐藏起来。”
我一听说有狗,即刻脚下打软,就势蹲住,缩成一团,然后望着在树上的凝眸。他一动不动地抱住树干,仿佛他就是一根树干,可他毕竟身穿一件红背心,特别耀眼,很容易被狗和人发现。
一想到那呲牙咧嘴的狗,我浑身就不由自主地发抖。我心里就紧张得不得了,急得不得了,额上直冒汗。
我想,要是被狗发现,要么蹲在这里不动,狗叫着扑过来咬几口;要么与狗搏斗,打赢狗,比狗厉害;要么撒腿就跑,可是两条腿的人,最后还是跑不过四条腿的狗。我祈愿,如果上帝再造人的时候,就造有四条腿的人吧。
我又寻思道,反正凝眸在树上,就算被狗发现,只要他呆在树上,四条腿的狗也奈何不了两条腿的他。狗爬树不行,可跑步绝对比我快。我想趁还未被狗发现之前,悄悄地溜走。
我抱住那个西瓜,踏上一个大石头,正准备越过栅栏,就听到狗“汪汪”叫着,只觉脚下一滑,身体前倾,一头栽了下去,跌了一跤,跌了个嘴啃泥,手中的西瓜被甩出老远。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咕噜爬起来,喘着粗气,想办法逃命要紧。凝眸也在我爬起来之前,就大声地说:“快点爬到树上来!”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果园另外一棵桃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了树,安全多了。我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那只狗在栅栏外不停地叫。接着,我望见凝眸大口大口地啃吃桃子。他实在太饿了。我哪有心思吃桃子,只想着如何才能逃离这个果园,不被狗咬,不被人发现。
突然,有容老师出现在他家大门口,那只狗跑到了他的身边,不叫了。他应该发现了我们。我们感到说不出的惊喜,可是又无法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又因为怕狗咬,不敢下树,便只好呆在树上,等待有容老师来救。只几秒钟时间,有容老师和狗都不见了。我明白了。
我们刚刚从树上爬下来,有容老师又出现在他家大门口。我们站在树下,等老师。凝眸把那一袋桃子放在地上,他用右手掌盖住左手的衣袖。他告诉我,他刚刚只顾往下爬的时候,一不小心,衣袖被树枝挂破了。
紧接着,有容老师来到果园,他手里还提着两个大袋子。我们微笑着向他问好。他微笑着,点点头。“你们帮我摘两袋桃子吧!”有容老师这样吩咐我们。他没有惊奇的举动,与我们预料的一模一样。
有容老师温和地对我和凝眸说:“我也不责备你们了。记住,今天的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你们放心,我会为你们保密,绝对不会告秘。”
“谢谢老师!”我和凝眸回应着。
有容老师抱着西瓜,连同我摘的那一个。我们提着桃子,连同凝眸放在地上的那一袋。我们跟随着有容老师回到了他的家。他告诉我们,他的家人上午去了亲戚家喝喜酒,要明天上午才回来。
有容老师发现凝眸的衣袖破了,便拿来针线,戴上老花镜,帮他缝补。真了不起,男人也会缝补。纯属巧合,当凝眸把担沙一事告诉老师后,老师要求凝眸把沙卖给他。凝眸心里盈满了感动,让他觉得一辈子都温暖,两线珍珠一般大的眼泪便滔滔不绝地滚了出来。
我按照有容老师的吩咐,切好西瓜,把桃子洗净,大家一起吃。他极真诚地说:“走的时候,你们每人提一袋回去。”
我们越吃越觉得津津有味。我们一边吃,一边聆听着老师的教诲。
有容老师侃侃而谈:“不管怎样,你们今天中午进入果园摘果的行为是错误的。第一、很不安全,如果被别人打、被蛇咬、被狗咬、中暑、水果喷了农药或从树上摔下来等等,后果应该会很惨;第二、会受到惩罚,如果被罚款或承担放两场电影的费用等等,肯定会增加家庭的经济负担;第三,这与堂堂正正做人有关......留待以后你们自己回答吧。”
有容老师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全部教给我们,一下子塞进我们的脑子里去。也真的很奇怪,当时听有容老师讲课,我全都能够听懂。他讲的好像挺容易。我觉得我当学生以来,从来没有这样专心投入听讲过。
有容老师告诉我们,他珍藏着很多文学名著,可以随时到我这借回去阅读。我们俩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在离开有容老师家之前,有容老师还送给我们两句话:贫穷不读书,穷根难断;富贵不读书,富景不长。
虽然,那天中午我和凝眸没有担多少沙,但在三年之后的中考中,我们俩都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如今,回过头来看看走过的路,我们可以问心无愧地告慰我们敬爱的有容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