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夏天,青岛
那个午后,海贝和她的母亲站在青岛一大学门前谈判。母亲说,“回日照。”海贝说:“去北京。”母亲说:“回日照。”海贝说“去北京!”塞在裤兜的手里,紧紧握着一张青岛到北京的硬座车票。
母亲不再说话,看了海贝片刻,慢慢地,但是坚决地说“如果你一定要去,在你找到工作前,我每个月只给你300元钱的生活费。”
海贝把塞在牛仔裤兜的手拿出来,抿抿唇,同样慢慢地但坚决地说:“成交。”
母亲叹口气,不再说话,头也不回地走了。海贝的固执,没有人比做父母的更清楚。
3年前,海贝考入青岛这所实在不理想的学校,她的高考成绩低得让父母几乎无话可说。他们希望她能够复读。海贝说,不!说了三次,抿着唇。他们拿她再没办法。母亲一直记得3岁的海贝,为抗拒幼儿园的生活,趁着午睡时间独自从栏杆里爬出来,凭借着超乎年龄的记忆走了近2000米的路,自己回了家。那天接到幼儿园老师电话的母亲几乎急得疯掉,发动了所有亲戚朋友四下寻找无果,绝望地回家时,却在门边看到趴在地上睡着的小人儿……5岁的海贝却固执地要去上学,每天早上拿着小书包挡在门边,达不到目的势不罢休,终究成为小姨教书的小学一年纪的编外生…12岁的海贝,为老师的一次错怪罢课,坚持到老师道歉为止……他们早就明白,这个从3岁开始就展示出性格中最倔强一面的孩子,必定会走她决定了要走的路,她为此受到伤害为此经历磨难,然后长大。成熟。
只能如此。
那个午后。海贝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江西路和山东路交界的路口,转身回学校,当晚,带着简单的行李坐在拥挤的硬座车厢里,朝着北京而去。心底涌动着对那个城市的固执向往。
1999年初秋,日照
那个晚上,18岁的海贝和一个挺拔英俊的男孩站在海边。男生的眼睛里有浓重的失落。3天后,海贝将离开生活了18年的海边小城日照去青岛读书。她跟他告别。
男生叫王默,20岁,是个家境极其贫困的孩子,中学毕业辍学去日照学习汽车修理,16岁便在海贝读中学的学校对面的一家汽车修理厂当了修理工。这个完全不同于终日来往于家和学校之间的男孩,明显多了一份和年龄并不相符的、生活磨砺出的冷漠和淡然。那时候每天早上,在海贝跑早操的时候,王默会在学校旁边的双杠上飞舞,非常帅的身姿。心性中原本就存了一份叛逆的海贝,很快被这个校外的男生吸引,在一个早晨终于忍不住逃了早自习,一路追着王默追到了路的对面。他回过头来看着她,说:“逃课了吧?”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1997年到1999年的两年里,海贝记忆最深刻的不是为迎战高考所付出的枯燥的艰辛。而是在那样日子里偷来的一份张扬的愉悦……常常在课后的黄昏,王默用修理厂的摩托车载着海贝一路奔向黄昏的海边,迎着海面吹来的潮湿的清凉的风。路的尽头,有座高高的灯塔,在灯塔下,高高的少年和瘦削的女孩并排看潮起潮落。那是份单纯的没有任何杂质的感情,那个时候的爱情,丝毫没有被人生的琐碎和俗气所打扰,但注定是无果的,因为,他们都还没有长大。
决定分手是在高考前。
挺拔的男生、可以在双杠上飞舞的男生、能够载着她飞翔的男生,终究有一处不能填补的缺失,迎合不了海贝日渐饱满的思维。她在灯塔下讲述心中梦想的时候,他的眼神一片茫然,那种茫然在他们一起的时间里越来越频繁的出现,海贝知道了结局。
面对分手,他不同意,却无可奈何。他知道他没有能力带着她做一次真正的飞翔,在生命中,他注定追逐不上她的脚步,除了放手。
那天晚上,他最后一次抱着她,忽然高高举起,在微雨的灯光下,在潮水和海岸撞击声里,海贝仰起头,刹那,为自己决定的放手泪流满面。
在青岛的3年,海贝长高了3公分,长到了170厘米。第一年更多的时间,她往返于教室和宿舍短短的路程中。那是所很小的学校,过去读书的,都是成绩差没有正规大学接收的孩子。海贝读的国际贸易,她是那个班里最高的女生。这样的学校,走读生相对多一些,形成一个顽固的团伙,很少和住校生打交道。
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到海贝过她的日子,她喜欢一个人。在这所学校,她依旧独来独往,自己逛街,自己跑步,自己去图书馆看书……
大二时,海贝认识了青岛男孩陈进,他和海贝几乎是同类,每天独来独往,迷恋电脑和绘画。同样是个家境不好的孩子,从小睡在阳台上长大,大学时每天中午仅有的4元钱生活费都被他用做了研究电脑的费用。因为总不吃午饭,他非常瘦……
海贝很快注意到他,他的神情里散发着她所熟悉的气息。海贝开始在电脑室里找到他,然后拉了他去吃午饭。很长一段时间,海贝将自己的生活费一分为二,一多半,都给了那个能在几分钟内给她画出一张画像的男生。
2002年的春节,年刚过,海贝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没有驾驶执照的陈进,在寒冷的天气里骑了近300公里的摩托车找到了海贝,中间成功地两次冲破了警察的阻止。直到进屋,在暖气实足的房间里好半天才说出话来,而握了300公里车把的手指几乎被冻僵……
之后是一段近乎疯狂的恋爱,但持续的时间并不久,所有性格的同类都是不适合做恋人的,他们太像,固执或者独立,所以争执频繁开始,渐渐疲惫,最后,在疲惫中分手。因为分手,海贝更加决定了毕业后要去北京,她几乎每年都会去一次北京。上个世纪80年代初,大姨凭借写的两本书去了北京,那个城市,也成为家以外海贝最熟悉的地方,每次走在长安街上,内心都会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澎湃,她想永远拥有那种澎湃感。
2002年夏天,北京
工作却比想象中难以得到,师出无名的毕业证让那些人才济济的公司很自然地将她拒之门外。一个月下来。海贝的第一双鞋子透了底,体重由原来的52公斤降低到45公斤,人也黑了……有个黄昏,海贝穿过一个菜市场的时候,看着绿莹莹的芹菜发呆,想了半分钟,才想出它的名字。走出菜市场,海贝坐在马路牙子上哭了……那天晚上,表姐说:“海贝,如果你不想在北京端盘子,回去学了本领再来吧,你还没有征服这个城市的资格。”
3天后,海贝买了车票回家,再次走过宽阔的长安街,在天安门前停留片刻,她看着那些英俊如梦中情人般的士兵对自己说:我会回来的。
2003年,日照
海贝回了家,跟父母认了错,她恳求他们,让她继续读书。
那一年,海贝度过了一个真正的“高三”,一个淹没在课本中的“高三”。一年后,海贝以优秀的成绩考入北京对外经济贸易学院,继续修国际贸易。这一次,母亲一直将她送到北京。女儿的固执曾让她忧心冲冲,而女儿的坚强也让她倍感欣慰。
2004年至今,北京
3年扎实的学习让海贝的羽翼渐渐丰满。
2005年夏天,海贝毕业,再度开始了自己的求职生涯。这次,她没有再要表姐收留,她将读书时翻译资料赚来的钱,和几个女孩合租了一套小房子,而她拥有的,只是一张床那么大的空间。然后继续用脚步丈量这个城市,每天中午一罐可乐,竟然让她感觉到一种亲切。
开始有公司发来面试通知,认真筛选后,海贝选定了一家外资的贸易公司,尽管那家公司试用期的条件看起来苛刻许多,但凭着直觉,她能感觉出那家公司的实力。她从来就不怕挑战,那是她从小就爱做的游戏。
2007年5月,已经26岁的海贝,终于第一次得到了一份工作,那比她想象得更具挑战性,因为共同参加试用期的人,多达二十几个,他们都知道最后留下的,只有两个。
半个月后,有4个人主动辞职了。公司对待试用工极其苛刻,待遇低,工作时间长,工作量大,几乎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一个月后,又陆续走了8个人,女孩子就剩下了海贝一个,海贝后来说,她们都是被饿跑的,因为根本没时间好好吃午饭,可是她不怕,因为她有一罐可乐。
两个月后,海贝提前结束试用期,成为留下的两个人中的第一个,后来留下的另一个,硕士研究生,实力要比海贝高出许多,但,她赢了。
一年后,海贝做到了公司主管,是整个公司惟一的女主管,也是最年轻的主管,手底下,管理的职员,没有一个比她学历更低,但是却没有人敢轻视她,轻视这个连续两个月每天中午以一罐可乐当午餐,边喝边工作的这个瘦瘦的女子。她那张略为消瘦的脸,有着过于坚韧的,不肯屈服的硬度。
现在,海贝在离公司也离长安很近的地方,租了喜欢的房子。房子有木质地板,她一直想要的朝南的大阳台,搬进去的第二天,她就买回一款大红色的沙发,并一次买回了各种色泽的“REDEARTH”口红,她16岁就想要的口红。然后她打电话对母亲说:“妈,我以后再也不缺钱了,我有钱了!”又说,“妈,我像不像个暴发户?”却不知道电话这一端,母亲的眼泪,早已落了满脸。这个让她气更让她疼的女儿。终于用一罐可乐,征服了她向往的生活。她甚至能想出女儿的样子,在阳光绚烂的长安街上,瘦瘦高高的女孩子穿着平底鞋晃晃悠悠地走着,手里拎着一罐可乐,偶尔停下来,眯起眼睛,对着英俊的士兵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