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充满争议和分裂,做一个朴素者其实非常之难。
他和她要结婚了,去买床上用品。他说四件套就行,她则要求十一件套;他说全棉的好,她却要求全桑蚕丝的——他们开始争吵起来,他妥协,她开始让导购员讲解提花和印花的区别,而他对全棉磨毛四件套情有独钟。最后,她独自决定拿回高档婚庆提花全桑蚕丝十一件套,因为只有这种万元以上的用品才能让她产生高贵公主般的感觉。他不是为钱生气,他拿得起这些钱,但他一直觉得全棉的,够朴素,生活还是以朴素为好,而她恰恰不愿意朴素,说即便是天生丽质的一根黑头发,她也要借钱将它染出金子般的颜色和光芒。
他是爱她的,满足了她的愿望,而对朴素的向往依然如故,最重要的是,他渴望自己能够拥有一颗朴素的心,即便她要求他穿一身时尚的华服,他也想让跟他交往的人对他内心的朴素有一种洞察和信任,甚至彼此能够一见如故——那种朴素的“故”。
其实,他知道在生活中做一个朴素者真的非常困难。不知哪里来一种力量,迫使人们穿要华服,吃要珍馐,行要宝马,住要别墅,心里面天天喊着返璞归真、铅华散尽,可是很少有人能够素面朝天,人前人后很难以朴素为乐为荣,更多人喜欢掩饰,习惯矫饰,用一句比较朴素的话来说,就是很多人都在“打肿脸充胖子”,透支着去过一种提前膨胀和浮肿的生活。他想到他爱着的她,一句朴素的“我爱你”还不够,偏偏要他千转百回地说一些肉麻的情话,她才放过他——是的,连爱情也不再朴素了,倒是他含羞脸红的次数多些,倒是他脉脉含情、沉默凝视的时候多些。
也许当彼此都慢慢变老的时候,她才会慢慢重拾起朴素的浪漫吧?他心想。但谁的时光不是从头到尾一直朴素着呢?谁的面前不是朴素的花草山水呢?阳光是朴素的,你才能够将它分解出彩虹之色;花草是朴素的,你才不用在花瓣草叶上多添加任何一笔颜料;泉水是朴素的,你才相信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可以直接去分享……而我们,为什么偏偏越过越远离朴素呢?仿佛永远朴素就是永远失败、永远活不出让人瞧得起的样子。
在许多人看来,朴素是初始的、低级的、寒碜的、败象的。他却不这样看,朴素并不直接对着一身打满补丁的衣服,它也不是买得起正版图书却要去买盗版书,它更不是马虎和吝啬的代名词;那么朴素是什么呢?它就是自然,就是本色,就是天生丽质,就是襟怀坦白,就是和盘托出,就是内外一致、和谐自在,就是我口说我话、我手做我事、我脚走我路、我心悟我道,不把我践踏了,不把我扭曲了,不把我吹高了,不把我弄丢了。如此,朴素难道不是很好、很让人向往的吗?你在清风里加入香水气,在清泉里加入酒精味,在星光中加入斑驳欲望,难道就是好的吗?生命诞生的时候都是朴素的,到最后我们才神往洗尽铅华、返璞归真,那么中间的路呢?我们有多长的路偏离了朴素?这是需要警觉的,需要早日回到自然之道和人生正途的。
做一个朴素者,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他感慨说,因为这几乎接近精神的赤裸,让人看到你究竟是不是足够的清澈和透明?这是个人人急于表现自我的时代,也是一个人人都会掩饰自我的时代,表现是为了在成功之时永无朴素,掩饰是为了在失败时制造无辜。而朴素者恰恰不同,他单纯得像个孩子,天真得像一朵小花,一切无需掩饰和矫饰,他不设置障碍,也不制造麻烦,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你说他一览无余也好,你说他没心没肺也好,但你不能不羡慕和向往他的饱满自在、他的亲和自由、他的安宁自得,他的沉默其实是水光潋滟的沉默,他的情趣其实是花草山水的情趣,他不会跟你轻易结盟,他却是你值得信托的那种人,做一个朴素者不管对谁都是一篇好诗歌、好散文,而不仅仅是对自己做一场好梦、要一个传奇。
做一个朴素者,不管怎样,都要让自己的心灵朴素起来。
他这么想的时候,感到非常快乐和幸福,一如孩子,一如印在桑蚕丝被面上的一朵朴素至极的无名小花儿。